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殁身不殆。

气是中国人的一个重大发明,一方面把气看作万物的始源,一方面把气看作生命的根本,这是中国古代气论的基本观点。由此汇合成关于气的各种学说,如养生方面的气功,如中医方面的五运六气,如宇宙生成方面的始气。运用虽有不同,但都在气的观点上统一起来。研究中国的古代文化,对于这种气的学说,必须重视。以气功为例,其基本原理无非是守气聚气炼气运气,以此调节身体内部的生物机制,达到防病治病的目的。气虽不可见,却是客观存在的,关键是如何说明它,掌握它。有些人把气功说得很神秘,其实,从理论上弄明白气功的原理,就不再神秘。如果从思想的源流上讲,老子的道,应该是后世气功的祖先。

研究道的学说,主要目的在哪里?这是衡量各家思想的一个基本点。从宋徽宗的这段话看,他研究道的微妙之理之后,关注的是全生尽年,可知他的主要目的是在个人的养生方面。与明太祖的解释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二者的根本不同。宋徽宗在《宠辱皆惊章》的注释中曾引用《吕氏春秋·贵生篇》的话:“道之真以治身,绪余以为国家,土苴以治天下”,更明确地表达了这一目的。

明太祖注:始乃本根也,初也。母乃生物之祖。经云天下始、天下母,夫何故?大哉,道理之机,其始其母,本虚又实,是以其万物由此而出焉。云始母,人能知大道,能如是生生不绝,则常守其大道。大道果何?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此五者,道之化而行也。君天下者,行此守此,则安天下。臣守此,而名贤天下,家乃昌庶。民守此,而邻里睦,六亲和,兴家不犯刑宪,日贞郡里称良。若天子臣庶,坚守其道,则终身不危。

在明太祖看来,始与母就是大道,或曰道理之机。老子的道,本来是比仁义礼智信更高的东西,如三十八章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可明太祖不受这些固定说法的局限,明确地把大道定义为仁义礼智久,即中国传统观念中的五常。明太祖要用这五常来规范从天子到百姓的全部思想行为,并相信这就是安天下、家昌庶、终身不危的根本大道。由此看来,明太祖对老子的思想是有所独到的发挥的。

道为天下终,圣人体之,这一思想对于帝王来说,有十分现实的意义。道与万物的关系,是母与子的关系,圣人体之,则帝王与天下臣民的关系,也就成了母与子的关系。清世祖更强调了为万物母与为天下母的差别,道可以万物母,但还不是天下母,只有帝王可为天下母。帝王成了道的替身,臣民服从帝王,就是对道的服从。在这一观念上建立起来的帝王统治,似乎就有了哲学上的依据。清世祖是否如此考虑的呢?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唐玄宗总是要人绝欲,对人性中所有的爱欲,都要塞闭起来,不准泄出。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同周厉王采取壅口的办法来弭谤,一味地堵塞,能从根本上解决人欲的问题吗?耳目爱悦声色,鼻口爱悦香味,六根各有所悦,这应该说是人性中的自然本色,对于自然的东西,采取人为塞闭的办法,看来不符合道的精神。因为道讲自然无为,而塞闭人欲,既非自然,也不是无为。邵公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壅民之口是如此,塞人之性,亦不得例外。

明太祖注:人人守之不妄为,存心静虑,不言待用,是塞兑闭门,使应用中节,则终身不乏。不乏不勤也,言开其兑济其事,即是开口发放其事。终身不救,言守道既坚,发放中节,万物遂其生,则终世无祸及身,亦无可救者,即终身不救是也。人的生命,以神明为主宰,神明一出窍,人的生命就失去光彩。这是道家的一个基本观点。神明的丧失,在道家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情欲受外物的引诱,一是心神受事务的干扰。所以他们的办法也就有两个,一是塞闭情欲,一是不涉事务。这都是自我封闭的办法,实际也就是行不通的。以此避祸,也是幻想。

心的基本功能,就是动,心若不动,即若死灰,人的生命又有何味道?人总要生活于物质的世界中,却想不与物来往,怕陷溺其中而不可救,这是对人心人性的无信心,是对外物的害怕。历史告诉人们,人心人性虽有各种弊端,但也有莫大的力量,能够征服外物,控制自己,从而使整个人类不断走向文明。若全都自我封闭,人类文明从何产生?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能见微知著,是谓明。坚守柔弱,是谓强。这中间有深奥的道理。事物总在不断的发展变化,可发展变化总是从最微小之处开始的,在这时,大多数的人,都看不出发展变化,仍然认为没有发展变化。若能在此时观察出发展变化的最微小的迹象,当然可以说是明。人都知道刚强的作用,所以都用心用力于刚强,力图使自己变得更刚强。很少有人懂得柔弱的作用,所以在大多数人向刚强努力时,能够力排众议,守住柔弱,确是最大的强。柔弱,并不是懦怯,而是在明的前提下做出的灵活处置,看似柔弱,实则柔韧,后劲十足,要争取最后的胜利。所以守柔弱可谓强。见微知著与坚守柔弱,都是从道的精神衍生出来的策略,如能恰当地运用于实践中,可谓高人。

宋徽宗把小解释为道之妙,因此明就是见道之妙。见道之妙,当然可以称为明。但什么是道之妙?道之妙为什么是小?都没有阐述明白。又说见道之妙者,自知而已,是要人不用所见道之妙。若要用,就是形谍成光,与物俱化,反而丧失了自我。就是说,有明而不发出为光,只藏于心中,这叫神明其德。此种修养,恐怕只有宋徽宗才能具备。

明太祖注:又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盖谓自己本有,所见犹恐不广,却乃所见甚大,我所守持者甚软,将久胜强。言至谦下当得上上,是谓见小曰明,守柔曰强是也。如此者,所守者暗,所用者有,大光其明,复为我有。于此谦下,其用甚贞,所以无失身之殃。因此能乘大道之常,是谓袭常。

明太祖以自谦下解释见小守柔,与众不同,但从逻辑上则不易讲得通。清世祖重视老子所说的用其光而复归于明,仍是自藏而不露的意思。藏而不露,则人不可测,其最终目的是躲避灾殃。其实能用其明者,完全可以自知知人,洞察一切,使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而使灾殃无从产生,又何必容而不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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