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八十篇:苏轼传之征帆挂西风
郑熙亭文存之八十篇:
苏轼传
第四章 诗神东游
一
征帆挂西风
汴京是个大赌场,所谓“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人事纷纷,烦扰之极,在苏轼是早巴不得一走。如今真要走了,又不免留恋。他自葬父出川,再也无家,以身许国,国即是家。如今要远离朝廷,丢下刚熟悉的宜秋门宅院,真有一种游子飘流之感。
王润芝沉默无言,她住不惯京城,也不愿去杭州,她想家。从出嫁作别父母兄弟姊妹,三年有余。这一去杭州,千里万里,说不定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瑞草桥。保姆任氏抱了苏迨(dài)叹气,她疼顾孩儿,说迨儿不满 周岁,如何受得车船颠簸?这任氏在苏家地位尊重,接连带大了八娘和苏轼兄弟,如今又保育苏迈兄弟。苏轼仁孝,润芝贤淑,任氏一如苏家尊长。当下苏轼和家人商议,这次东去不走汴河,要从蔡河到陈州,与子由一家团聚四五十日,避过酷热,再到颍州拜望欧阳公,然后从颍水入淮河赴杭。
这一日苏家老小就在宜秋门外上船,穿过外城。出东水门南下,直发陈州。顺风顺水,云帆高挂,闹市渐远,田园渐近。苏轼站立在船头上,大叫连声。时值夏末秋初,雨过天晴,蔡河两岸无边绿野,天地都变大了,他除下乌纱,解下官服,坦开胸怀,信口吟唱:
蛙鸣青草泊,蝉噪垂杨浦。
吾行亦偶然,及此新过雨。
船夫轻摇慢驶,从容行进,苏轼尽情领略田野生趣。几年来人事纷纷, 诗思也窒息了,今日一出都城,如鸟飞在高空,鱼翔于大海,猴子除下了锁链放去山林,自由自在。任凭绿水洗涤耳目,清风拂去烦恼。
午后,烈日如火,船仓蒸热,两岸禾稼如堵,不透风丝,船夫拢岸:
舟人苦炎热,宿此乔木湾。
清月未及上,黑云如颓山。
一家人在舟中过夜,风云飞动,全然不觉。翌日清晨,船夫烧饭,苏轼带了迈儿上岸,漫步田野。秋禾茂密,万顷绿波,红日初升,霞光云气在禾尖上飘动,父子二人拨开草丛,采了几枝草药,蹚了一脚露水。田农下地 劳作,如星斗散布在天空,迈儿背诵陶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朝露湿我衣……”苏轼道:“此处比京城若何?”迈儿道:“好极。宜秋门宅院野趣,到底不如这天然旷野。”苏轼道:“尔学陶诗,大有其成。旷野之美,在乎天然,尔明此理,近道矣!”
苏轼出京两日,耳目所及,别有天地,渐觉心平气和,复原诗心:
我诗虽云拙,心平声韵和。
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
一路吟唱,船到陈州。渡头落日,子由笑嘻嘻携了迟儿,迎上前来。 子由接了兄嫂一家人,好歹安顿了。史氏虽是弟妇,但长润芝九岁,有三子一女,小女宛娘,晚苏迨三个月。人丁兴旺,俸微口重,生计清苦。 孩儿们聚在一起,蛙鸣雀噪,子由请兄长到隔壁州学安歇。学舍简陋,门窗破损,苏轼道:“改科举,兴学校,百闻不如见。”
翌日,兄弟二人谒见张方平,苏轼一生,知遇二人,感恩张方平,崇拜欧阳修。张方平此时已解州守,判南京应天府本是闲差。正在家中整理文稿,见到苏轼自是高兴。苏轼道:“蒙公知遇十有六年,朝堂无立足之地,愧对恩公。”张方平自离京师,闭门却帚,终日无一客,纳见苏氏兄弟已是例外,当下说道:“为臣子 者自当以道事君,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下不求合于士大夫。当媚君竞进之际,子瞻、子由之所为,甚合吾意也。”原来,方平门婿王巩,早把苏轼上书忤意君相、子由退出条例司等情由禀告过了。
苏轼在陈州留七十余日,与子由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白日到城北同游柳湖:“惟有柳湖万株柳,清阴与子共朝昏”,夜晚对床絮语。兄弟子侄一家团圆,共度中秋,仍不忍分离,子由直送苏轼到颍州,一同去看望欧阳修。
颍州又名汝阴,地处颍水淮河间,水土甘美,风气淳厚,物产益佳,巨蟹鲜虾,肥鱼香稻,不异江湖之富。城西北不远有水泊名西湖。为别于杭州西湖和扬州瘦西湖,欧阳修称其为颍西湖。20年前,欧阳修知扬州,处南北要冲之地,苦于应酬之繁,请移镇改知颍州,曾有“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之句。他给韩琦写信说:“汝阴西湖,天下胜绝,养愚自便, 诚得其宜”,初到任即种瑞莲黄杨,把颍西湖装点得波光柳色,画舸斜桥。 他寄诗给朋友赞美道:
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
柳絮巳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
此时的欧阳修,刚在不惑之年,但自庆历党争左迁,深感仕途险恶, “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井”,萌生了退隐之心,便选定颍州作为归老之 地,在湖旁置买田舍,“有田清颍间,尚可事桑麻”。从此,不论是在京在外,常以颍州为家,乞身当及强健时,时起思归之念,每感发以为诗,21年得诗30首,结集为《归颍诗》。上年在青州阻格青苗法遭谴,改知蔡州, 累乞致仕,熙宁四年(1071)六月诏准,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退居颍州养老。倦飞之鸟终于得还,欧阳修如释重负,从政40年,一旦退休,百感交集,凝聚在《归颍诗》中:
十载荣华贪国宠,一生忧患损天真。
颍人莫怪归来晚,新向君前乞得身。
齿牙零落鬓毛疏,颍水多年已结庐;
解组便为闲处士,新花莫笑旧尚书。
报国勤劳已蔑闻,终身荣遇最无伦;
老为南亩一夫去,犹是东宫二品臣。
此时欧阳修穿一身竹布裤褂,头戴席帽,正在园中种竹,一见苏轼兄弟,直乐得老泪纵横,抛开锄头,抓住苏轼双臂道:“子瞻、子瞻,到底把你盼了来。”十年一瞬,二府干臣变作白发老翁,清俊少年长出了一把胡须来。久别重逢,自有一番问候。苏轼再拜道:“轼山野之人,得遇明公,出人头地。然从政十年,碌碌无所称,见师友而自羞也。”欧阳修付之一笑 道:“有《南行集》之什、《思治论》之作,足矣!其余皆身外之物耳,岂 能俱得哉!”当下欧阳修唤出诸子相见了,挽留苏轼一家,在前宅住下,一 老二少,畅叙别情。
欧阳修情致极好,拿出新作《采桑子》十首,对苏轼道:“西湖擅东颍之美,吾傍湖而居,风进芙蕖之清香,时闻鸣蛙之合奏,至欢然而会意, 旧词翻新,请子瞻一览。”苏轼捧笺读道:“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 芳草长堤,不觉船移,微动涟绮。妙,绝妙!”苏轼念一首赞一回,连声说道:“这颍西湖经醉翁图画,足以扬名于世了。”欧阳修笑道:“荷花开后西湖好,可惜迟了几日。只剩下碧叶青蓬了。”说罢,即命家人备酒,携了苏轼兄弟,到湖上去饮。
这颖西湖不过千亩水面,幽静异常,一色碧绿。上引蔡河,下通颍水, 周遭佳木环回,层层密密,浓荫落在湖面上,只剩湖心一片青天。苏轼道: “'绿阴初合自生烟’,非身临其境,不知欧公诗意也。”欧阳修伸手摘个莲蓬,剥开莲籽咀嚼,请苏轼赋诗。苏轼道:“眼前有景道不得,有了十首《采桑子》,早把西湖写绝了。”轻摇短棹,船到湖心。苏轼满斟一杯酒, 移向欧阳修,双手高擎道:“轼此番东游,隔山隔水,不知何年何月再拜尊 颜。”慷慨放歌道:
谓公方壮鬚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
朅(qiè)来湖上饮美酒,插花起舞为公寿。
……
欧阳修听罢大笑道:“如何,诗焉能写绝!夫山巅、水涯、虫鱼、草 木、风云、鸟兽之状类,皆天生之物也。天人相接,诗家乃得乎于心,心得意会,乃言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即所谓诗也。吾之诗,感西湖之美而发,子瞻之诗,则因湖而及人。诗心无穷,诗亦无穷。”苏轼道:“此论尽剥诗之核也。轼昔在凤翔,诗思洋溢,俯拾即是;后入京师,诗心寂灭,诗意全无,盖诗人例愁苦,此番出京,天意遣奔逃也。”
欧阳修自识苏轼,极重其才,以为梅圣俞、石曼卿、苏子美之后,难得之人才也。今归老林泉,一心无挂,唯文风世俗,不能去怀。唐太宗可称治世之君,而文章不能革六朝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愈出而倡导古文,终无成就,至唐衰兵乱,又百余年宋兴,天子感时文之弊,明诏勉励学者,推崇古文,由是时文渐息,古文始盛。嘉祐以来,刷新文风,苏氏父子乃以文章名世,质朴精尽,不减古人。自古文复兴,迨今30年,始得斯人。
古往今来,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今诸于相继故世,欧阳老矣。而二苏方兴未艾, 更须导而引之,乃说道:“杜工部有言:文章憎命达。子瞻亦云:诗人例穷苦。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君子之学,或施于事业,或见于文章;而常患于难兼也。盖遭时之士,功烈显于朝廷,荣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而又有不暇与不能者焉。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有感激发愤,唯无所施于事者,皆一寓文辞,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故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之穷人。以今人言之,梅圣俞年五十犹从辟书,其所学不得奋见于事业,乐于诗而发之;苏子美以一酒食之过废而为民,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石曼卿负高世之志,一生为校理,乃以诗歌自娱,极饮大醉,歌吟笑呼皆成诗篇。是以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欧阳修一番高论,众皆叹服,于是饮酒话诗,留连忘返。
翌日,苏轼兄弟随同欧阳修,清晨灌园,午前在书斋治学,考释金石铭文,编订《集古录》;午后或漫步田野,或泛湖闲话。欧阳修自为《六一居士传》:“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其不为六一乎?” 苏轼阅而称赞道:“今日始知神仙之乐也。”欧阳修道:“夫士少而仕, 老而休,知进能退,为官之道也。有不知止者,贪位弄权,于国于身何益 哉!”
苏轼一家,在欧府小住五日,再再告辞,欧阳修设家宴,为苏轼饯行。 厅堂一扇玉石屏风,紫檀雕花框架,镶嵌一段玉石,高可三尺,长可五尺, 天然纹路,显现出苍松悬崖、烟霞落日。欧阳修说,此是家传遗物,请苏轼题诗以为十全之美。苏轼感欧阳修知己,欣然允诺,调好丹砂,凝神片刻, 挥毫书曰: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
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
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
……
诗未题就,欧阳修已是赞不绝口:“诗常见者,有四言、五言、六言、 七言;唐人有'男儿生不成名死已老’,是九言;子瞻之诗又是几言?”苏 轼道:“吾不知。”欧阳修道:“子瞻一句十六字,铿铿锵锵,喷薄而出, 可谓千古之长句。”说话之间,苏轼已将诗句书丹于石屏左侧,欧阳修浮 一大白,握住苏轼双手道:“前人已有诗圣、诗仙,子瞻者,诗神也。此诗如高山飞瀑,非凡人所能及。”诗圣杜甫,少年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科举落第,宦游长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奔竞半生,终未得志,倒是留下了不朽诗而万古传。诗仙李白,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天子呼来不下船,被“绑架”入宫封了翰林学士,仍觉“不得开心颜”辞玄宗而去。手持绿竹杖,凤歌笑孔丘,一生游遍名山大川,博得诗名满天下,身后1200余年妇孺皆知。诗神苏轼,明知“诗人例穷苦”,偏偏地喜诗成癖,既作诗,又做官。诗情率真,官性嗜假,不可调和。结果是自讨苦吃,终生烦恼,而“苏诗”却永葆青春。
翌日晨,风清月白,秋高气爽,欧阳修送苏轼于门外,嘱道:“杭守沈立,饱学淳厚长者,极好共事;如欲问民情,可访西湖僧惠勤,聪明才智有学问,而长于诗。”苏轼一一记下。乃携眷登舟,走颍水入淮,子由自回陈州。自从政赴官,苏轼兄弟离别已有三次:昔日郑州西门之别,前者子由外放之别,今日颖水船头之别。苏轼生性最是喜聚不喜散,眼见得各奔东西, 愈行愈远,只身飘泊,悲苦之情化为诗句:
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
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
我生三度别,此别犹酸冷。
念子似先君,木讷刚且静。
……
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
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
……
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
……
语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
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十月二日,将至涡口(淮河之入口),遇风留宿。风住船发出颖口,即 见淮山,波平风软,苍茫无际: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荻花秋兴长。
……
船过濠州,进入淮南地,经涂山过禹村,望逍遥台,吊虞姬墓,到泗州 龟山镇,想起五年前载丧过淮情景,历历在目: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
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
穿过洪泽湖,船行邗(hán)沟(大运河),十月十六日到达天下名郡扬州。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扬州为南北水陆要冲,节制淮南11郡,自淮西至江东,起中州达五岭,西南蜀汉11路。百州贸易之人,无不经由此地。适逢刘攽出倅(cuì)海陵、刘挚黜贬衡阳、孙巨源出知海州,俱过扬州,因与苏轼相会,又有州守钱公辅作东,在平山堂设宴。席间刘挚请苏轼以诗记此盛况,轼一路诗兴方浓,欣然赋《广陵会三同舍,各以其字为韵》,分赠刘贡父攽、孙巨源洙、刘莘老挚,“广陵三日饮,邂逅成一欢”,苏轼自谓“逐臣”,与刘挚等同列。挚乘间语苏轼道:“子瞻可知此番为何人所阻?”苏 轼摇头。刘挚道:“安石也。上批出,与知州差遣。执政拟为颍倅(颍州通判)。上又批出。安石恐不奉新法,故改杭倅。杭倅亦知州资历,只是八品服耳。”苏轼平生不喜弄是非,淡然一笑。翌日渡江南下。游金山寺,俯瞰 大江,自西而东奔流不息,引起万种情思: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
海是江之宿,何处又是人之宿?苏轼游子飘零,登上绝顶,遥望大江源 头,莽莽苍苍一无所见,江南江北满目青山。怅然登舟,任征帆远去。船至焦山,访甘露寺与僧人闲话一回,放船而行,于熙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到达杭州任所。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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