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记
密 州 记
01
左图为茨冈新作,喜欢的脂粉们可长按文章左下角“阅读原文”进店选购。
茨冈美文与钟点工
在濛濛细雨中离开曲阜,前往神牵梦绕的密州。不远,不到三百公里。
导航直接导到一家快捷酒店。
办理入住的时候我问前台:这里有什么苏轼的遗迹?他茫然的看着我,然后摇头。我苦笑,他小声问前台另一位小姐苏轼是谁?小姐也摇头。他是个认真的人,又大声问坐在前厅看管停车场的一位中年人苏轼是谁?中年人也说不知道。
我突然心有灵犀:苏东坡!
前台先生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有这么个人。他肯定的说。
看停车场的中年人很深沉的笑着走过来告诫我:你不要说苏轼,你要说苏东坡,说苏东坡还能有人知道,苏轼干脆没人知道。
我说我知道了,都是我的错。
然后他告诉我超然台离这里大概多远以及去的路径。
进房间稍事休息,然后下楼吃饭。我又询问博学的看车人哪里有比较地道的鲁菜,他告诉我一个名字,然后用手比划怎样拐弯再拐弯。曲阜人几乎都能讲普通话,但这里似乎不大行,我对看车人笑着说请他讲普通话好不好?他笑眯眯地告诉我他讲的就是普通话。我只好从前台要来纸笔,他写下了餐馆的名字:鲁国家宴。
找到了,但是这里的菜已经跟曲阜不能比了。
吃过饭,高德地图指引我前往超然台。
超然台很近,而且很新,看苏轼像底座的铭文,是2019年那任太守修的。对了,如今不叫太守了,叫书记或市长。
超然台上寂静无人,里面也没有一件遗存,连真迹似乎也没有一张,倒是挂了不少字画。不免有些失落,便独自站在那儿看景。眼前的大道化成乡野小径,远远的,有二三骑慢慢走来。对,就是他。
02
右图为茨冈著作:
一壶乌龙
来密州任太守前,苏轼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做通判。通判这个职务可是不容小觑的,它是由皇帝直接派出的监察官员,类似汉朝的刺史,负有直接监视地方一把手的权力和责任。
苏轼在杭州做了四年通判,1074年的秋天,他居然请调密州。注意:请调。不是派他去的,是他自己请求去的。
当时的杭州是什么样子——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当时的密州是什么样子——荒山野岭,水旱蝗灾,百姓生计艰难。
他是要去撸起袖子加油干,改变密州的状况吗?别拿党员干部的要求来套苏轼。
是因为距济南的路程——
杭州距济南879公里。
密州距济南255公里。
他的弟弟在济南做掌书记。
苏轼苏辙兄弟俩感情好的没办法,足以让千秋万代的后人羡慕。我也有个血缘意义上的哥哥,昔时靠自己的胆大及父母的荫庇做个小吏,竟然有许多人奔着去结识。有那不识相的在聚会时知道我是谁,便过来说跟他的交往等等,说完后我回答:我跟他不熟。
苏轼做哥哥做的特别好,苏辙曾经在他的《逍遥堂会宿二首》的题记里说:“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后来,他在《武昌九曲亭记》里也回忆自己和哥哥的少年时代,他说: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
苏辙做弟弟也做的特别好,当苏轼遭陷害系狱乌台,苏辙不顾一切地向神宗皇帝上书:
“欲乞纳在深宫,以赎兄轼!”
苏轼大苏辙两岁,那年苏轼二十,苏辙十八,两人意气风发的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双双高中,成为同科进士。
宦海生涯,兄弟西东。几十年里,都是以鸿雁传书来慰思念之情。因此,苏轼请调密州。
去密州的路上,他吟成一阙沁园春词,题名为“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后半阕写的实在好,我把它照录下来,以慰读者: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史书里记载苏轼是在北宋7年(1074)十一月初三抵达密州的。与杭州相比,风景殊异,风俗不同。他自己写道: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
与上山下乡差不多。
在密州,苏轼首先领略了蝗灾的可怕,继而又领略了旱灾的残酷。这还不算完,他还领略了盗贼的猖狂。而且,众多的百姓因为无力抚养孩子而把刚刚出生的婴儿忍痛丢弃。不面对密州乡亲那一张张枯槁而麻木的脸,他用一首诗描述了自己在密州的状况——
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沾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
没有人劝我来这里,是我自己要来的,弦管都布满了蛛网,酒坛子上也都是尘埃。绿蚁酒沾沾唇就可以了,因为农民种田并没有丰收,而蝗虫已经三次扑面而来。磨刀去深山里追捕穷寇,含泪绕着城去捡拾被丢弃的婴儿。作为郡守你不要因为我没有欢乐而叹息,我觉得远胜于爆土狼烟的去KTV胡来。
这就是他作为太守的生活记录。
03
左图:茨冈作品
茨冈美文
他首先的任务是带领老百姓灭蝗,苏轼对蝗灾还是有些了解的,因为在杭州时就曾看到蝗虫布阵横空的架势,只是没有见过如此规模的蝗虫。他自己记述,说“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瘗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
面对严重的蝗灾,苏轼亲自下田,带领老百姓与蝗虫死战。他看到百姓的疾苦后,立即向朝廷打报告请求免去农业税以帮助群众度过难关。
灭蝗斗争终于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但是旱灾比蝗灾还严重,密州在他来之前就旱了好几年了。他向当地干部咨询抗旱的办法,人家说只有去常山祈雨,并告诉他常山之所以叫常山,就是因为在齐国的时代祈雨经常应验。
在乡随俗,苏轼于是率领一干公务员赴常山祈雨。还真灵,两次祈雨,两次得雨。而且还有一个收获:苏轼在常山发现了一个泉眼。他在《密州雩泉记》里描述这个泉眼:
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兹乃琢石为井,其深七尺,广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蝗虫也灭了,雨也祈来了,苏轼把工作重点转向打黑除恶。
密州本来就民风剽悍,加之连年蝗灾旱灾,百姓没有饭吃,铤而走险也是正常现象。盗贼蜂起,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苏轼就盗贼状况给朝廷打了报告,他指出天灾人祸互为因果,密州民俗武悍,本来就喜欢劫道,再加上连年蝗旱,没饭吃,以致盗贼蜂起。所以,治盗贼要先治灾害。他提出了打击盗贼的政策:分清主从,首恶必办,立功受奖。
注意:这是追穷寇三个字第一次出现在诗中,苏轼的版权。
在不长的时间里,密州多年的匪患竟然消弭。
就在他灭蝗抗旱除恶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又平添了一项工作:捡孩子。这件事的由来还与饥饿有关:苏轼初来,蝗灾旱灾闹得农田几乎绝收,他虽然是堂堂太守,也依然没有饭吃。没办法,只好在公务之余跟同僚们一起去挖野菜采枸杞充饥。
在一丛枸杞枝下,他发现了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婴儿。
他顾不上挖野菜了,急忙抱着婴儿回到太守官邸,命人煮小米野菜粥喂给婴儿。在他的悉心呵护下,孩子得救了。
苏轼向当地干部询问,才知道老百姓因为没有粮食,有很多人家都忍痛把刚出生的婴儿扔掉。
苏轼大惊,急忙下令机关干部统统去野外寻找弃婴。不过几天功夫,四十多个弃婴摆在了太守府的大堂上。
当年的北宋政府还是关心民间疾苦的,专门从国库里拿出一部分米来救济贫民,各地州府都建了存放救济粮的仓库。苏轼要求密州地界上所有存放救济粮的仓库都要匀出一部分米来救济弃婴,他把捡来的弃婴寄养在百姓家里,按月由官府发给一定数额的米。
就这样,他救活了几千个密州弃婴。
工作走上正轨之后,他的玩儿心又起来了。就是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原先就有一个“废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估计苏轼知道,但他没记载,这下好了,谁也不知道了。
他要利用这个“废台”搭一个新台。
中国古人好弄个台子,著名的台子有好多,例如纣王在河南淇县为妲己建的鹿台,燕昭王为广揽天下应酬在河北定兴县建的黄金台,还有曹操的铜雀台。
现在离我最近的是琅邪台,二百公里,写完这个去看看。
苏轼还在江南的时候,有一次他的领导建了一个“凌虚台”,请他给写篇凌虚台记。苏轼倒不推辞,提笔就写:自古以来多少宏伟的宫殿都成了土灰,何况你这个?想用高台夸自己你就是一傻叉。现在他自己要弄个台子了,就征求苏辙的意见:叫什么名好呢?
苏辙说叫“超然台”。
苏轼自然知道出处,这是老子先生说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他说好,就叫超然台,还立刻写了一篇“超然台记”。别看他损领导极尽刻薄,夸自己的破台子可能说呢——大家在这里有吃有喝好开心,无论在哪里我都好开心巴拉巴拉……
呵呵,性情中人。
那年中秋夜,他站在超然台上思念苏辙,诗情迸发,写出了千古绝唱《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年暮春时节,他在超然台上眺望,不禁想起了此时的江南,诗情再度迸发,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望江南》——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04
右图为茨冈作品:
钟点工手账
从超然台上下来,在高德地图上定位常山风景区——我已经搜过,常山就是苏轼祈雨和射猎的地方。
到得山下,没有任何有关苏轼的文字说明。仓皇间找到一间餐馆,向一位经理模样的汉子打听苏轼。经理模样居然知道,说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去。
果然不远,他把我带到一个采摘园里,喊来一个中年男人,用家乡话说了一通,然后那个中年男人把封锁道路的栅栏挪开,经理模样指着蜿蜒升向山顶的石径对我说:沿着这条路上吧,苏轼在山顶上。
我开始上山。
还真特别累,天气又热,矿泉水都在车里,唯一欣慰的是冰火寄来的氨糖真管用,膝盖一点都不疼。
路遇一位中年汉子,本来在路边歇息,见我来了,便起来跟我一道爬山。他问我上山“揍么”?我说看苏轼。他不明白,但也不再问。我问你上山“揍么”?他说来采花椒,然后便给我讲山上的花椒有多好。
我和花椒一前一后登山,但他很快就撑不住了,找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来,说这日头太毒了快把我晒成干巴右了,我得歇歇。
我不明白“干巴右”是什么,还以为是肉干儿呢,晚上问前台,才知道是地瓜干儿。
终于登顶,先见了一个很旧的亭子,走近察看,原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雩泉亭!他非常喜欢雩泉,离任时还专门拨冗来看,并写下一首留别诗——
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
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
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
还将弄泉手,遮日向西秦。
我以为这是苏轼当年留下的亭子呢,因为还有一副字迹斑驳的对子:山川不以人遇不遇而兴云雨,君子不以人知不知而敦道德。结果在一块巨石上看到了关于建造此亭的原委,落款似乎是2004年,兴致索然。
冰火看了一定会说:敦道德肯定索然,敦友谊就有趣了。
然后又看到了广丽亭,跟雩泉亭相比,广丽亭可说是簇新。懒得去看建于何年,便坐下歇息。
广丽亭在常山最高处,苏轼经常来此处极目远望。他还写了一首《登常山绝顶广丽亭》——
西望穆陵关,东望琅邪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相将叫虞舜,遂欲归蓬莱。嗟我二三子,狂饮亦荒哉。红裙欲先去,长笛有余哀。清歌入云霄,妙舞纤腰回。自从有此山,白石封苍苔。何尝有此乐,将去复徘徊。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弃置当何言,万劫终飞灰。
当然,最好的壮词莫过于“老夫聊发少年狂”,据说正是写于此处。
苏轼爱射猎,我想他是喜欢那种射猎的氛围——策马追逐,于奔驰中看狐奔鼠窜,从容挽弓搭箭。
我想他也不单纯是射猎,每次射猎都是一次军演。那个时候,西夏正举兵犯宋,边境冲突不断,而朝廷内部居然有怯战畏战的官员们一味鼓吹和平。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他在一次射猎后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有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上半阙讲他射猎时的情形,而下半阙,则都在讲他的志愿。
苏轼来密州是图与苏辙挨着近一点,虽然近了几百公里,但他们仍未能因此而见面,毕竟没有高速公路。
直到苏轼在密州的任期已满,接到改任徐州的调令后,他才第一次经潍州、青州来到济南。
但是苏辙恰恰不在——他去朝廷述职了。
临走的时候,他给新任太守孔宗翰写诗告别,把贫苦中的密州父老托付给新官:
何以累君子,十万贫与羸。
下山比上山要困难。下得山来,我才知道此地修了一个叫万佛寺的东东,供胡里八涂的密州人来花钱烧香。
苏轼非常冷落。
其实他的冷落并不是从来如此——
蒙元重修过两次超然台,还建了一个苏公祠。
明朝重修过五次。
清朝重修过七次。
民国重修过两次。
抗战开始,超然台成了汉奸盘踞的“进德会”。
1947年,此地解放。次年,政府调集民工拆除古城墙,一并把超然台也拆了。
我想起了韩愈。
韩愈仅仅在潮州呆了八个月,看潮州人把他宠的,韩江、韩山、韩祠……一片江山都姓韩!
至今,来看望膜拜他的人络绎不绝。
苏轼在密州呆了两年,也跟韩愈一样做了无数好事,但是呵呵。
在万佛寺的台阶上,我跟一位密州老人聊天。我说了我的困惑,并举了潮州的例子,他微笑说因为山东的历史名人太多,苏轼排不上。
我问:此地难道还有什么历史名人吗?
他正色道:当然有了,有一个康生,还有一个李进。
我不得不承认,山东是个神奇的地方,拥有独特的文化传统。
对了,密州是古称,如今叫诸城市。
说明:此公众号所刊文章均为茨冈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