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遐想 ——第三只眼看绍兴
三座神山镇越州,数十蛟龙穿市游。
山重水复成画图,可怜威城无一丘。
三座神山——府山、塔山、嶯山,数十蛟龙——府河、稽山河、环山河及其支流(在河道惨遭垫埋前,绍兴老城共有三十三条大小河流),使古老的越城成为陆游笔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丽画图。如果有水无山,那么就如地理学家陈桥驿所言:“威尼斯水城实在不能与绍兴水城相比。……威尼斯确实是水城,但它的基础只是水:海湾、河浜、泻湖、小岛;绍兴这个水城却不同凡响,……它不仅满城有水,而且还屹立着许多山岳,是一座山水掩映、别具风格的水城。”
三山是我每次返乡的必到之地,尤其曾在儿时露宿山间搞过“偷营”游戏的府山,更是深情难忘。每当登临府山制高点望海楼(今改称飞翼楼),俯瞰满目粉墙黛瓦,遥望南北两座山丘,总会引起一种莫名的遐想。文学家许杰在《看木头戏记》一文中说:“脑子里的遐想,有时也就想得古怪。”
然而倘若不是“古怪”也就称不上“遐想”了。浪漫怪异的遐想,才得以留下了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美人迟暮”的辛酸,才由此激起了李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鹏程万里”的壮志。
我对三山的遐想源于刘禹锡的《陋室铭》首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没有到过古越的诗豪,却仿佛眼中见绍兴,心里有灵犀,仅仅八个字就点出了名城三山的真谛——三山本来就是三座镇城的神山!而且在历史上三山都与绍兴不祧之祖勾践有缘。
府山——气镇风雨龙王庙
中国是龙崇拜的起源地,但却原无“龙王”崇拜,而龙王崇拜是外转内销的产物。在汉代之前,中国只有龙神,而无“龙王”。隋唐之后,佛教信仰传入中国,龙王信仰遍及中原。学者一般认为,龙王、龙宫信仰是源于印度,是随着佛教的传播而引进,并与中国人崇龙心理和尊王心理交融互渗。龙王有何德何能?一是护持佛光普照,导佑众生;二是调节八方风雨,消灾弥难。
府山亦即龙山(又名卧龙山、兴龙山、种山),山上的史事景物,亭台碑墓,差不多每个老绍兴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然而有一个我以为十分重要的问题,即绍兴是洪灾不侵、台风不犯的千古福地,乡人们无不感恩范蠡先见之明的选地,却鲜有人将福地与府山直接挂起钩来。于是引起我的第一个遐想:我把府山看做镇城的一尊大佛,自古以来驱风挡雨,从来保佑一方百姓。它是一座天下独步的龙王庙,而府山本来就是一条卧龙。
据史载:在古代宁绍平原从晚更新世以来,曾经经历过三次海进和海退的沦桑巨变……到春秋时期,自南而北形成山—原—海的台阶式地形。因此相传范蠡在府山主峰建飞翼楼以望海,也并非空穴来风之说。即使后来离海远了,虽从无地震、火山、龙卷风之灾的绍兴,也难免遭受台风、洪水、滑坡、海啸的殃及,然而福地却在几乎所有毗邻市县频遭洗劫时,总能“我自岿然不动”(就我的经历中,仅有1956年夏的一次台风例外)。
与其说承天之佑,莫若说神山庇护。这种遐想尽管没有经过研究,但却有拾人牙慧的来源。府山是神山一说,并非在下杜撰,南宋状元诗人王十朋早在《蓬莱阁》一诗中,就已经把府山称为“神山”了:
祖龙车辙遍尘寰,只道蓬莱在海间。
空上望秦山上望,不知此处是神山。
塔山——天降大任天王塔
另一座镇城之山当数塔山(又名飞来山、怪山、宝林山、龟山),因《吴越春秋》所记山乃“琅琊东武海中山也,一夕自来,故名怪山”,塔山也就不言而喻是神来之山了。元诗人迺贤之诗《飞来峰》,一语道破了神山之功:
千仞琅琊石,飞来镇越州。
江波欲浮动,还被白云留。
在我的遐想中,与府山遥遥相对的塔山,乃是一座老天恩赐于古城的道山。而山顶始建于东晋、卓然独立的应天塔,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托塔天王李靖手中的宝塔。李天王是道家神仙,其左手上常托着黄金玲珑宝塔,由灵鹫山元觉洞燃灯道人所授予。宝塔全称是“三十三天黄金舍利子七宝玲珑塔”(在《西游记》中叫“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为黄金打造的天界重宝,拥有浩大无俦之力,祭于空中可镇妖降魔。据传此塔最后失落在人间,原因不明,亦无人知晓其下落。
每当面朝塔山眺望,总会产生应天塔其实就是李靖失落的天王塔。之遐想。府山形似龙,塔山状如龟,龟山“飞来镇越州”,镇城重器是宝塔。千百年来,除了历史上偶有战事和当今世风日下的特殊情况下,绍兴城从来都是一处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吉土,一座时和岁丰、人丁财旺的府城。
还有一点也常令我陷入沉思:天王塔又像一把“九层突兀入幽云”(北宋潘阗《登应天寺塔》)的东方利剑。北宋诗人王安石曾以“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之诗句形容剑插云霄,而年轻时曾在塔山上舞剑练武的鉴湖女侠秋瑾,更写下一首慷慨激昂的《剑歌》:“何期一旦落君手,右手把剑左把酒。酒酣耳热起舞时,夭矫如见龙蛇走。”无不凸显了古城的胆剑精神和独特的绍兴性格。
嶯山——满溢书香名士山
在中国广袤无际的国土上,绍兴称得上一座书香台门。而在绍兴府城内,却有一座满溢书香的名士山,这就是三足鼎立支撑着古城永久不衰的第三座山嶯山,一座使名城“文采风流今尚存”(唐·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的儒山。
嶯山是人文渊薮之地,重要标识是王羲之故居戒珠寺就在山脚,故有王家山之别称。清诗人毛奇龄游览至此,由书圣王羲之的一连串往事想到越王勾践采食嶯草,吟下《嶯山戒珠寺》诗云:
古殿依嵯峨,春风似永和。
龙归华藏远,僧把戒珠多。
旧巷看巢燕,清池想浴鹅。
前王曾采嶯,霸业近如何?
山上原有王家塔、蕺山亭、董昌生祠、三范祠、北天竺、蕺山书院等很多历史建筑,足见历史上盛况非同一般。戒珠寺乃王羲之捐舍为寺,其由来凡绍兴人无人不晓。寺里面塑着一尊王羲之坐像,两侧各有一名童子,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怀抱双鹅。山门上一副对联十分幽默风趣:
此处既非灵山,毕竟什么世界?
其中如无活佛,何须这样庄严?
嶯山不是灵山,却胜似灵山。位于蕺山南侧的半山腰的蕺山书院,早在南宋乾道年间(1165~1173年),韩琦六世孙韩度就隐居讲学于此,名为相韩旧塾。到明末时,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也是宋明理学(心学)的殿军刘宗周在此讲学,改名蕺里书院。书院成为蕺山学派的发祥地,在蕺山学派的弟子中,以黄宗羲、陈确、张履祥最有影响。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知府俞卿捐俸赎回重修,改名蕺山书院,持续近二百年不衰。著名学者全祖望、蒋士铨、徐廷槐、李慈铭等曾在此担任主讲。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改建为山阴县学堂,徐锡麟曾执教于此。范文澜、陈建功、许钦文等人先后在此就读。
还有一座蕺山亭是绍兴原山(阴)会(稽)两县的状元亭,凡考中状元者均可将名字刻在亭柱子上。状元亭的风流雅事,不禁令我想起唐代盛行的“雁塔题名”之风,当时每年新考中的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先在曲江宴会,然后在春风得意之中,兴高采烈地会聚于雁塔下题名留念,曲终奏雅。状元题名乃是雁塔题名的风雅续篇。
把绍兴城内三座名山比作佛、道、儒三山,毕竟是一种遐想。但遐想对于破解历史文化名城绍兴的若干不解之谜,例如绍兴为什么是福地吉土,为什么是名士之乡,是否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呢?考古专家盛鸿郎曾提出,绍兴山水布局,与八卦阵十分相似,认为名城绍兴隐现着一种神秘文化。对于易经八卦我是一窍不通,但我熟识和钦佩的盛老做学问认真踏实,一丝不苟,决不信口开河,因此他的遐想对我不能不说是一大启迪。
而更神奇的是,以创造“阳明心学”而震古烁今的王阳明,竟是一位立足儒门、融摄三教的最完善的大学问家。他在家乡绍兴广收学徒,设院讲学,名声大振。而他学说中最核心的致良知说,就是讲述对儒释道三教的融合。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对家乡三山的指点之说,但也有待于阳明学研究者从中找到点滴的留痕。
对于家乡三座神山,有关当局将之命名为三个“公园”,不仅是画蛇添足,更是更把黄金贬低为青铜。试想公园是供市民和游客休息游览的园林,一处平地种植上花草林木,最多挖个水坑堆座小丘,就是一个煞有介事的公园,岂能将三座神山如此等闲视之?江苏镇江也有三座镇城之山:金山。焦山、北固山,均有历史渊源且风光秀丽,可惜不能与绍兴相比,都坐落在老城之外。彼处三山是游人去镇江观光必到之处,否则就别无他哉,人们把三山当做历史景区,决无人视之为公园。
北京有许多称为公园的景点,但除了一部分只有花草林木的真公园外,余者皆为“皇家园林”,也就是人工挖湖并以湖泥造山丘之园。若干小园在建国后也被冠以公园称呼,如北海公园、景山公园、紫竹院公园(我家与紫竹院公园仅一墙之隔,这是一座典型的市民公园,深受老幼妇孺喜爱,但外地游客却寥寥可数)。然而神圣的大景点,如颐和园、故宫、长城,就不得妄称公园了。而去上海旅客的目的地更是明确:首逛南京路,再看外滩,也不忘城隍庙,从未想到去人民、中山、长风诸多公园一饱眼福。
可见将绍兴三座神山称之为三个公园,首倡者和批准者或许不明“山”“园”之别,欠缺考虑,或许大笔一挥,随意为之。在此,我又做了一次事后诸葛亮,不过是否还有点参考的余地呢?以上闲话出于肺腑,如有不当或得罪之处,也请多多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