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的闲适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喜欢清迈,或许要从第二天开始。你会被一种闲适击中,发现它就是你想要的感觉。偷得浮生半日闲。古人说的闲,肯定不是闲时,而是闲适。闲时,易得。闲适,不易得。闲时,容易无聊。闲适,干什么都好。人在清迈,就是干什么都觉得好。“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心无闲事,或许就是旅行的况味。在清迈,这种感觉尤甚。仿佛世界只有眼前的小城这么大,一生也永恒在当下。
二月的清迈古城,昼夜温差大。第一天,我被骄阳似火吓着,这么热怎么得了。晚上气温渐低,得盖被子。适宜的夜间气候,悠远的鸡鸣犬吠,杜鹃鸟啼叫,使清迈的夜,居家样的柔和安逸。一觉醒来,从十二楼的窗口望去,整个清迈,在朝阳的沐浴中仿佛洗过澡一般洁净。
清迈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旅游服务。这里没有秀山丽水,没有远古遗物。他们以自己的平凡,创造出了一种不平凡。风情的打造,夜生活的营造。
上午十点多了,不属于主干道的小街,仍然安安静静,偶尔有行人,大多是旅行者。店铺关着,一幅沉睡的状态。想从二楼三楼看点端倪,窗口儿小,布帘儿垂。就连那乞讨的流浪人,也还在人家屋檐下的长凳上酣睡。
他头里脚外,脚底脏兮兮,带着明显的划痕,没有鞋。那双脚大,或许常年不穿鞋的原因,人越老脚越大。
这图景从眼前一晃而过,心生怜悯:无家可归的人。转念叹息几声:人间处处有此生,命里注定是流浪。很快将这人忘掉,老半天想起一会儿。
晚间又一次从这路上过。灯火灰暗,或许是刻意。给所有的游客一个私密空间,行为和念头被包裹起来,觉得自己和他人一样好。暗黑还有一个好处,使这个地方好似没被开发,更贴近自然。
使人愉快的,常常是找到归宿感。与知心的人相处,所有的隐私,都被包容和理解。与心仪的城市相处,也是一样,暗哑阴翕之中把世界缩小,让你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闲适感。
只顾看马路两边的酒吧,看擦肩而过的各色人。突然黑影一闪,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碗伸过来。不是向我伸过来,而是一直伸着举着。回过神的时候,快速地看了一眼,是一位乞讨的老人,他的眼睛是失明状态。
他坐在地上,举着碗。也许是光线或其它原因,没有人理会他,为他停留,为他掏零钱。我虽然理会了,也没有为他停留,给他零钱。
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写一位乞讨的老妇人,也是双目失明,她坐在马路边,无人理会。一位诗人路过,写了几个字:春天来了,我什么也看不见。行人看见这些字,纷纷解囊相助。
有的人眼里没有这个乞讨者,走了就走了,心安。我理会了却并没做什么,走了,心中不安起来。
心里不安,便又想起那副脚板。伸着碗的老人,一定是早晨躺在屋檐下的那位。
如此,不安就变成自责,觉得自己应该摸出几个硬币,“铛”的一声,丢进他的碗里。他看不见,听到那声音,会愉快一会儿。
人间所有的生命,都是苦长乐少,愉悦感很短。倘若有一种行为,让苦命人值得高兴一会儿,不也是一种意义?
安慰起自己,人来人往的这么多游客,总会有人关注。转念又否定,再多人给予,与己无关。没有做,就是没有。
清迈的夜市,人山人海,不安全。再说那些吃的穿的玩的,我们没什么兴趣,并决定返回酒店。回来的路上,悄悄准备了一张纸票子。把钱放进他伸过来的碗里后,心安了很多。
塔佩门前的小广场,鸽子起的比人早。它们更闲适,似乎是特意营造的。行人伸出胳膊,摊开手掌,鸽子纷纷飞过来。肚子鼓胀鼓胀,显然不是为了吃食。仿佛受过训练,不是游客逗它们,而是它们逗弄游客,让大人孩子们围着,舍不得离去。
酒店附近的一家寺庙很有名,气势恢宏。电影《泰囧》在那里取过景。这是一个收门票的寺庙,或是太早,里面没几个游客。
寺庙门口的石凳上绻缩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衣服破旧脏黑。他的膝盖上展着一张长方形白纸,手握铅笔,正在作画。眼睛不时瞟向我,带着腼腆的微笑。他骨骼发育不好,还有眼疾。双眼通红、糜烂,面孔有些狰狞。身边摆着画好的几幅城市风景速写,带着笑容,兜售自己的画作,售价两百泰铢,折合人民币四十元。
看着想着,已走了好远。越发觉得,应该买一幅他的画作。一是支持,对于生命,对于艺术。也可作为信物,表示来到过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只是空想,我已越走越远,不可能再回头了。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微笑和他对生活的热爱。
古城不大,满街穿梭着一种电麻木。稍有装饰,小灯闪着,明明灭灭,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小城人喜欢她,而她最后,也在清迈去世。
古城里没有高楼大厦。每家一栋别墅,两层三层,典型泰北风格,和日本民居相似。日照强烈,房顶斜面,坡度大,是为营造一种阴翕之美。木料结构,有古朴深沉的意味。也有小洋楼,南洋风情,砖木结构。
每家房屋的色彩、造型和格局都不一样。如同积木和贝壳。像积木的房子有趣,有些还很简陋,简陋得仿佛一阵海风过来,吹倒了它,也不可惜,马上就可以重建。像贝壳的房子多样性,式样不重复,造型有特色,每个屋顶都不一样,每面墙都有自己的色彩。说它们像积木和贝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们都有一种天然的闲适感。
他们是怎样绞尽脑汁,使房屋风格各有千秋的。他们或许人人都是设计师,居家如此别具一格。
他们对土地的热爱,不表现在面积多大,房子就盖多大。他们要给花草树木留下空间,给鸡鸭猫狗留下空间,给家人留下与自然相处的空间,给邻居、给行人留下空间。
走在这样的小巷里,随便一家的门廊,你都可以坐一会。眼目之处,是风景。鼻息之间,是芳香。不问来路,不问归期,时间是停滞的,日月是停滞的,生命在此刻静止也或者永恒。
就想这样走下去,如同看一本好书,怕它结束。总觉得这样走着,才是活着。落叶花朵满地,主人不着急清扫,那是自然的意味。有的院门是铁制,有的是木制,关着但并不森严。木心说:从前的锁也好看,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所见的清迈人,不讲究吃穿。沿街店铺,大多是为游客服务的餐饮和特产,很少服饰店。大商场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服饰专柜,转悠购买的,多属游客。菜场,在深巷僻静处。
走上六公里,见到一家集市,里面狭窄又简陋,如同乡村市集。当地人买菜极少,一把青菜,一把香叶子菜,用咖喱辣椒搅拌。蒸一锅米饭,用手抓了蘸着吃。不想做饭,可以在菜市场买饭团,还有各样做好的鱼肉,青菜也是有的,烫好的菜心和茄子,用塑料袋装上,附上一份辣蘸酱。
饭团有普通米饭团和糯米米饭团。泰国米世界闻名,买一份糯米饭团品尝,和我家乡江汉平原上的糯米饭味道神似。
古城很小,不长的时间里,我走过了富丽堂皇,也经过了简室陋巷。我看到了很富有的人,也看见了很贫穷的人。我看见了清澈,也看见了污浊。
呆的时间这样短,实在无法评说。只能说,自有一种迷人之处。既有小资情调,又有田园风情。既像乡村,又像城市。既现代,又朴素。既高雅,又低俗。既与时俱进,又像从未发展。
这或许才是清迈的归宿,游人的爱恋。
街道是闲适的,房屋是闲适的,气候是闲适的 ,旅人们是闲适的,泰国人自己也是闲适的。酒店里的泰布刺绣店,门开着,你走进去,随意看,却不见营业员。一问,说是周日休息,想买的话明天再来。
游人这么多,他们不在乎一天的盈利。或许他们更懂得佛教的精髓,五欲六尘皆是泡影。所有的人生,最后殊途同归,想不抛,也做不到。
闲适的迷人之处,在于把日子拉长,一切都是缓慢的,没有急躁。日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最初。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真正的富有是你的灵魂能超越贫富。真正的美丽是你的面貌能超越年龄。
今天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天,下午便要离开。这个日子很特别,是自己国家的年三十。起了大早,看城市的早晨,看晨光里的生活,体会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奔走异乡,流浪街头的感觉。然后,再去会会寺庙门前的那位年轻人,买一幅画。
清迈的早晨,从明黄开始。明黄的太阳,给大地穿上明黄的外衣。一个女人,全身明黄,手提一袋食物,站在路边虔诚地候着。穿明黄色袈裟的僧人走过来,打着赤脚,背着篮子,单手立于胸前念佛。
妇女双手递上食物,脱掉鞋子,跪在托钵僧的脚前,低着头,双手立于胸前膜拜。僧人离她一米左右,伸出长胳膊在她的头顶抚摩一下,念念有词,为她祈福和加持。而后,僧人转身离去,寻找下一个送食物的人。妇女站起来,开始一天的生活。
僧人代表着佛,至高无上,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识心达本,受人尊敬。自己却身无长物,吃饭靠众生施舍,出家无家处处家,佛与苦难在一起。好像在提醒众生,你不施舍,不持戒修行,终归一无所有。
清迈的环境气候,人种肤色和语言,粗粗感觉,像是中国某个南方的小城。时不时的有外国游客走过和一座座辉煌的寺庙当前,才让我想起这是在泰国清迈。
随意哪个角落,一抬头,就可见古色古香的寺庙,充满异域风情。恢弘、精致、朴素、豪华。特别是历史久远的,佛堂金光闪闪,内壁字画精美。昔日的残垣断壁,依然保留着,废墟往往比新建筑更动人。
泰国佛教源于印度,传入二千多年,对泰国的风俗、文化教育、世界观、政治经济等影响深远。佛教是泰国的国教,宪法里规定,国王必须是佛教的信奉者和拥护者。国家的继承人,必须为佛教徒。上到皇室、各级政府官员,下至民间大众皆鼎力拥护,百分之九十五的国民信仰佛教。全国有三万多处寺院、十万多座佛塔、三十二万出家人。
泰国人信仰的是小乘佛教。早在释迦牟尼时代,并没有大小乘之分,后因说法对象不同,内容与境界也便有了不同。通常说来,只顾自己修行解脱,称为小乘。自己解脱并度化众生,称为大乘。
有学者认为,真正的大乘精神很难普及。泰国的小乘,倒是比较靠谱,完善自我足矣!倘若每个人都能完善自我,世界自然就大同了。
小乘讲实际,“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只要努力,有可能达到。木心说小乘佛教在西方知识阶层有市场,也有此意。大乘太高尚,做不到,在学理上存在。那是宇宙角度看人类,精深高远。小乘也有弊病,少超越性,多世俗化。
心有莲花,步步佛陀,这就是一座座寺庙给我的感受。每个人的灵魂就是庙宇,自己是自己的僧人。生活就是佛歌,忍耐就是梵唱,度化自己也度化他人。
自若无佛心,何处觅真佛。
古城的房屋,摆设纵横有致。塔佩门是中心点,从任何一端,任何一条小巷都能走进去。清迈的华人多,虽说没有春节假期,但还是保留着年祭的习俗。我从一排排房子前经过,往里看,他们正在摆贡品,备香烛。
寂静的街头,耳边传来诵经声。我走进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听僧人梵唱。突然想起,这是清晨,寺庙里还没有游人,进出能无禁忌?几个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从大厅里神情肃穆地朝我走来。坐不住了,起身离去,不敢回头望。只听得后面,呼哧呼哧地声音,余光一扫,一条大狼狗。
平生最怕狗。当然失魂落魄,惶恐至极,却没有回头,没有跑,没有出声,坚持着走下去。渐渐地没有声息了,渐渐地出了大门,到了街上,往护城河边走去。
这里曾是兰纳王朝的都城。曼格莱王时代,为防御和抵抗缅甸军队入侵修建了一条护城河。七百年时光如流水,古老的护城河畔,还残留着红砖城墙。红砖已是古董,可这些城墙,并没有设围栏进行特别保护,就这样散在河边。人们都知道,它属于清迈,属于这段历史,属于永恒的岁月。
河水清澈,行人稀少,使我能时时体悟到自己的形单影只,羁旅闲愁。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状态和感受。我很清楚,离开这个地方回到熟悉的住地,当某一个时刻来临,如牛一般反刍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感受。我会恍惚,会不知所以,然后再细细回想或者分辨。那是至好时刻,宽广和深邃了自己的生命。也是我理解的,旅行的意义。
看时间差不多了,那位青年该坐到了寺庙的石凳上。我弯过去,远远望,不见他的踪影。
清迈之行,这是最大的遗憾。有些人,一别就是永远。有些思绪,一别即是遗憾。
我的散文集《故乡的女儿》已出版,它以自己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和喜欢它的人慢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