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由《净名斋记》考米芾元祐中期行踪 | 张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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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中,米芾权任州学教授时,曾借居甘露寺僧舍净名斋一年左右,饱览北固山盛景。置私居,离净名之际,米芾撰写了《净名斋记》以志岁月,并被其后人米巨容刻入《松桂堂帖》中,该作文辞雅致,笔迹精绝,还提供了一些米芾行踪线索,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令人惋惜的是,该作在米芾生前已残损,曾经补缀、重装且混入了苏轼真迹十二残字,导致文字内容次序混乱,难以通读,没有得到后世研究者的重视。本文对该作文字进行复原,并据此考证了米芾元祐中期一些未为人知的行踪,或将有益于米芾生平和书学的研究工作。
元祐中期,米芾回归润州之后,曾借居于甘露寺僧舍净名斋,历代著录多有与此相关的逸事记载,但缺乏对其系年的研究。米芾所撰《净名斋记》是该课题中最直接也最重要的参考资料,目前可见版本包括《宝晋山林集拾遗》(以下简称《拾遗》)、《宝晋英光集》(以下简称《宝晋》)和《清河书画舫》著录文字和宋刻《松桂堂帖》刻本。其中,《拾遗》本落款太常博士米某,当在崇宁年间,《宝晋》本和《清河书画舫》本均落款元符纪元八月望日涟漪郡嘉瑞堂书,应是元符元年所书另本,两本内容基本相同,但书迹均已不存。
《松桂堂帖》本是目前唯一可见的书迹,但已损毁严重,约三分之一内容“揉践湿坏”,部分残字被重排缀入正文装为一卷,水赉佑注该本“帖文残缺、颠倒、错乱严重,故无法标点”(水赉佑.米芾书法史料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169),在其他米芾研究著作和论文中,也未见对此拓本的研究。
事实上,《松桂堂帖》本的研究价值颇高。一方面,该本文字与《拾遗》本、《宝晋》本略存差异,可为米芾行踪考证提供重要的考证信息;另一方面,《松桂堂帖》本书风独特而显著,是米芾嬗变脉络中相当重要的环节。
笔者参照《宝晋山林集拾遗》本重新整理了该卷内容,通过两者文字差异确定了《松桂堂帖》本的性质,基于《净名斋记》刻本中的独有信息,笔者梳理了相关的米芾行踪,以及撰写《净名斋记》的时间。接下来,笔者基于重缀痕迹研究了重缀的过程和时间。苏轼残字原文为何,为何缀入《净名斋记》卷等相关问题,也在本文中进行了初步探讨。
《松桂堂帖》所刊包括《净名斋记》、《净名诗》一首与自书题跋共装一卷,末附米友仁、米巨容题跋,记录了该卷的部分递藏信息。该丛帖是米芾后人米巨容所刻,不但字迹摹刻精良,还保留了卷中印鉴信息、纸张接缝和部分重缀痕迹,为内容复原提供了重要的支持。(注:该帖摹刻时间为南宋,骑缝印鉴与米芾《虹县诗》情形一致,部分学者以为该骑缝印为明清伪印,是过于杞人忧天了。)
从骑缝印鉴可知《净名斋记》卷分四纸,第一纸均为残字重缀而来,起首十二残字为苏轼真迹,摹刻过程中以线条进行了标记,其他部分为米书《净名斋记》前段残字,内容难以通读,但未见重缀线条标记。虽然该纸残字行高明显小于其他三纸,但是苏米二人字迹布局匀称,补缀应当出自一人之手(图1右)。
第三纸右上角部分残缺,以前段残字进行补缀,并在摹刻过程中以用线条进行了标记。值得指出的是,“赑屃郁”三字亦为补缀残字,但未见标记,应该是拼接痕迹难以辨认所致(图1左)。
图1 米芾 《净名斋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96-107
参照《拾遗》本内容,不难复原复原《松桂堂帖》本《净名斋记》文字内容如下:
(带江万里,十郡百邑,缭山为城,临)流为隍者,惟我(丹徒。重楼参差),巧若图刓,地灵极趺(而云霞出没),星辰挂腹而天光不夜。(高三)景,小万有者,惟吾甘露。(东北极海)野。东南朝数山者,谓之多(景。然)台殿羽张,宝堵中盘,五(州之后),与西为阻,若夫东眺京岘,西(极栖)霞。平林坡陁,淮海(之域;远岫)隐见,滁泗之封,洪(流东摺,白沙之)云涛如线,大碛南(绝,中澪之)赑屃郁起,笇山之隙,岧(峣双)耸,五州之外,崚嶒千叠。黄鹤宝势,珠捧于俎;长山异气,龙矗于天。晨曦垂虹,时媚于左;长庚纤月,每华其右。千林霜移,万岭雪饶。春群于西郛,而秋留于南岩者,惟吾净名。夫天下佳山水固多矣,在东南则杭以湖山障其境,洪则西山罙其望,潭以岳麓周其区,皆一山也。而望两邦,逮穷荒,迢递发周羽皇之叹者,有之矣。若夫百川汇流而赴北,既浚既渊,亦沃亦荡也。群山引领而趣东,且列且驱,各群各丑也。吾斋乃在█井之中,半天之上,乃右卷而一揖焉,其所以得山(川之多,而甲)天下之胜也。其或(水天鉴湛而博)望弭槎;葭(苇榔鸣而詹何)投饵。洪(钟动而飞仙下),疾颷举而连(山涌。££地)祇听法,水怪效(珍,£或)鹏云压山,海气吞野。彤霞倒景,清籁韵松,兜罗密而灵光生,阴雾合而大霆走。瑰怪忽怳,又不可得而详言之。襄阳米芾既卜老丹徒,而仲宣长老以道相契,会内阁蒋公颖叔自朔部以诗抵余云:京尘汩没兴如何?归棹翩翩返薜萝。尽室生涯寄京口,满床图籍锁岩阿。六朝人物东流尽,千古江山北固多。愿借文殊方丈地,中间容取病摩█。于是宣公取其卒句命名吾斋,欲期公之与余同此乐其居也。岁时在其间,去也,画笔藏为图。顾老矣,无佳句压其胜,后之登吾斋,览吾胜者,得不为吾赋乎?
其中残失内容以括号标出,重缀残字位置复原并以下划线标记。与《拾遗》本进行校正,差异处以斜体加粗标记,漏书处以█标记。
鉴于米芾所用四纸尺寸理应一致,那么在前三纸中,每行的字数和行数应该差别不大,依照此思路对现有残缺图像进行重排,发现有部分差异内容残失,文首当有《净名斋记》和米芾款识,文中的残失部分无法臆测其内容,暂以£进行标记。按照校对顺序对刻本图像的残缺部分进行复原,结果如图2所示。
图2 《净名斋记》复原图
《松桂堂帖》本残字中“趺”“笇”二字,为《拾遗》本所无,综合行文和残字拼接顺序进行判断,“趺”字或出自“地灵极趺而云霞出没”,与《拾遗》本“地灵极倪”句相比,“地灵极趺”逻辑通顺,且与次句“星辰挂腹”对仗工整,或可印证《拾遗》本传刻之误。
“笇”字或出自“笇山之隙”,与《拾遗》本“笮山之隙”不同,考虑到笮山在蜀地,与《净名斋记》所述东南诸山无关,“笮山”或许也是《拾遗》本传刻之误。
米巨容在题跋中将《净名斋记》归为“属稿之笔”,即撰文之初的草稿,这一观点可以在《松桂堂帖》本的涂抹痕迹及其与《拾遗》本的文字差异中得到印证。
米芾正式作品中如有书写错误,常以特定符号进行标记以求美观,如图3左墨迹所示,误书之字以两点点去,文字颠倒之处以“乙”标记,疏漏之处借助线条标记。而《净名斋记》中的书写错误直接涂抹成圈(图3右),当为文字推敲过程中顺手之举。
其中,“彤霞倒景”句的涂改痕迹尤具说服力,该句本为“彤霞变景”,后涂改作“倒”,两句文意皆通,可知并非疏忽所致,而是文字推敲的结果。值得说明的是,在《拾遗》本和《宝晋》本中,“彤霞倒景”进一步更为“纤云漏月”,从文意色彩衔接来看,后者显然更优,应该是在《松桂堂帖》本之后再次推敲所得。
此外,《松桂堂帖》本中“吾斋乃在█井之中”和“中间容取病摩█”文字疏漏,而《拾遗》本和《宝晋》本内容完整,也可印证前者的性质。
总而言之,《松桂堂帖》本当为米芾撰文之初的稿本。
图3 米芾《法华台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M],页41;米芾〈张季明帖〉,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2,页77;米芾《拜中岳命作》,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M],页171-174;米芾《王略帖》,国立故宫博物院藏;米芾 《净名斋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96-107。
《净名斋记》卷后有《净名诗》一首(图4):
山晚烟捿树,鱼收鹭宿沙。淡天拨皎月,远水烂明霞。依静家££,游频寺是家。何须传大士,芰制着袈裟。
“须”字曾经涂抹,为起草文稿的标志,诗句内容与《宝晋》本所载也有明显差异(以斜体加粗标识),亦可证实其草稿性质。两件草稿裱于一卷,绝非偶然。米友仁跋云“先子文翰盈箱溢机,盖数百卷”,《松桂堂帖》所刊或许正是其中一卷草稿。
图4 米芾《净名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107-108。
既然《净名斋记》为起草的稿件,那么书写自然当在撰文之初。米芾将润州视为卜老之地,归润之后虽暂居净名斋,但一直在寻找机会购置私居,《铁围山丛谈》记:
李后主尝买一研山,径长纔踰尺,前耸三十六峰,皆大犹手指,左右则引两阜坡陀,而中凿为研。及江南国破。砚山因流传数十家。为米老元章所得。后米归丹阳,念将卜宅,久未就。而苏仲恭学士之弟,素称好事,有甘露寺下并江一古基,多群木,唐晋人所居。时米欲得宅,而苏觊得研,于是王彦昭侍郎兄弟,与登北固,为之和会,苏米竟相易,米后号海岳庵者是也。
由此可知,米芾应是筑成海岳庵之后搬离净名斋。《铁围山丛谈》没有记录此次交易的准确时间,但可从米芾诗作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元祐辛未上元后一日,同(阙)文之、刘瑞迈、章纵矩游浮玉》诗中有“昨夕净名天,结客涌不留”句,又有“借我一锡地,为公瓢挂头”句,可知米芾在元祐六年(辛未)正月中尚借住净名,且很可能仍在寻觅私居。元祐六年末,米芾与刘良佐同为苏轼《木石图》赋诗作跋,刘跋称米芾为“海岳翁”——可知此时的米芾已经入住海岳庵,因此研山易屋之事当在元祐六年。
《净名斋记》文末“岁时在其间,去也,画笔藏为图。顾老矣,无佳句压其胜,后之登吾斋,览吾胜者,得不为吾赋乎”等句流露出离情别绪,应是搬离净名斋前后以志岁月之文。综合上述因素,可推知《松桂堂帖》本《净名斋记》的书写时间当在元祐六年中搬离净名斋之际。
如前所述,《净名斋记》曾经损毁,部分残字与苏轼亲笔残字重缀成卷首第一纸(图5)。参照苏轼集可知,苏轼残字出自《次韵钱越州见寄》:
莫将牛弩射羊群,卧治何妨昼掩门。稍喜使君无疾病,时因送客见车轓。搔头白朆秋无数,闭眼丹田夜自存。欲息波澜须引去,吾侪岂独坐多言。
其中加粗斜体与卷中残字相符,唯一的出入是“存”字被书成“暾”,又经苏轼点去示意为误书,误书之由不难理解,在苏轼另一首诗《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中有“不如闭目坐,丹府夜自暾”句,与“闭眼丹田夜自存”语义极似,书写时出现混淆,也在情理之中。钱勰于元祐三年九月知越州,此诗自然在此之后。
图5 苏轼残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96。
米友仁在题跋中言“不知流传谁氏,揉践湿坏,文不能完”,认定是藏家保存不善导致文字残损,但这一观点有待商榷。如图6所示,《净名斋记》四纸接缝处均钤有“米芾之印”“米芾元章之印”,《净名斋记》文字残损处印文亦损,可见摹刻之忠实,亦可知此两印是书写之初所钤,与《虹县诗卷》钤印体例相似。
在第一纸和第二纸之间的接缝上部,补钤了一枚“米芾元章”,印文完整,自然是重缀后本人所钤。在第二纸和第三纸之间的接缝处,亦补钤了“米芾元章”和“米芾”二印。据此推测,该卷草稿和苏轼墨迹应是米芾本人保管不善导致残损,重缀成卷之后补钤印记。
图6 米芾 《净名斋记》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107-108。
《净名斋记》卷后米芾题记钤印痕迹对重缀过程的性质和时间有所启发。米芾自书题记云“雍丘不二斋九月晦烛下戏阅一过,米巿,米芾,米黻”(图7右),米芾元祐七年秋赴任雍丘,绍圣元年夏与常平官诉讼于朝,乞监庙后东归十月已至高邮,九月晦日当无此闲暇,可知米书题记中九月晦不会晚于元祐八年。
在米芾为他人所书诗文、题跋如《苕溪诗卷》《蜀素诗卷》《拜中岳命作》《跋集古录》《跋谢赐御书诗》中,并无过多的个人用印;而在个人诗稿和自己藏品题跋中则多有文末近于满列的钤印(图7),《净名斋记》卷末钤印情况与此相似。
《净名诗》行间用“米芾元章”印,米芾自作题记后用“米芾”印,均曾用于《净名斋记》重缀后的接缝补钤(图7),或为同时所钤。如果此说成立的话,那么苏轼残字应是来自于元祐中后期两人的诗文应答,米芾对苏轼翰墨并不珍视,以致残损,任职雍丘期间,米芾整理旧稿,将其残字缀入《净名斋记》残稿重装成卷,并自作题记于后。
图7 米芾草稿钤印习惯。〈兰亭诗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 1992,页116;〈褚摹兰亭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一》[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 1992,页306;〈王略帖赞〉,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曹宝麟编,《中国书法全集‧37‧米芾二》[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 1992,页325;〈净名斋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取自启功编《中国法帖全集‧12‧松桂堂帖》[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页108。
(原文刊于《艺术市场》2021年5期。)
文字 | 张焱
审校 | 混沌 包子
编辑 | 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