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宇:立夏这天去游春
立夏这天去游春
【神思心语】
刘宏宇
我跟女儿说过好多次:中学时的春游,都在立夏节气之后;严格来说,该叫“夏游”。
因为女儿高中上了我的中学母校,所以,这些没营养的掌故,就有了翻出来说的根由。
我跟女儿,总有很多可说的;侃大山、聊闲天的那种。就是在她已经过了十九岁生日的当下,也依然如故。只不过,算是上了大学的她,这大半年来,一直都很忙,少有机会跟我侃大山、聊闲天。或者,也可以说,我不大敢打扰很忙的她。
怎么说“算是上了大学”呢?上了就是上了,没上就是没上,哪来什么“算是”?
当然,这是谨慎而模糊的说法。
这样的谨慎、模糊,不光是因为疫情,更主要原因还是在我们自己——去年高考,女儿成绩不甚理想;虽然也拿到了一所本地“一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可我们,我和她妈妈,还是想让她能在唯一且短暂的青春里,获得更好的深造机会。
跟很多父母一样,我们给女儿选择了去海外留学。
这本不是什么特别的选择,但具体到我们的女儿,就因为去往国是非英语国家,而必须先在国内“预科”一年,主要是学习去往国的语言,顺带一点点跟所选专业有关的基础课程。于是,从去年九月开学至今,女儿就处于本地“预科”的学习中。
当时,确定要读这个“预科”,并非全无顾虑。一则,能否读到被选定学校正式录取,是要经过考试的;既要考试,就有考得过和考不过两种可能。再则,就是疫情的问题——众所周知,全世界就数咱们国家疫情轻微,任凡哪个能吸引中国学生去留学的国家,疫情都比国内严重得多;非常情况、非常时期,纵使考过了,能否成行,也是问号。
此外,还有个问题,也是众多已然在外国留学的学子所面临的,就是——去往留学的国家疫情严重,能否有机会在近期归来度假,很不一定。如是,也就意味着,倘使女儿今年果然考过学校的测试,被录取,去往学习,何时再能回来,不可预期。
这个虽尚未被“实践检验”而却完全能够“料定”的情况,让我觉得,跟女儿相处的日子,是倒计时的。最悲观设想,几个月后,她去往那个国家,一别,或许就很久之后才能再相见了。所以,我跟能说起这样话题的朋友说,现在、当下,跟女儿相处的每一天,我都是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的。
记得去年夏天定下计划时,我还很短视地高兴来着——“预科”学习是“走读”,女儿仍朝夕在家。要是去读那所考上的本地院校,还反而成了最多每周回家一次了。所以,我挺欣慰地跟女儿说:“挺好!这样,你还能多陪爸爸一年。”
没错!我说的是她能多陪我一年,而不是我能多陪她一年。
这是实话。
我从来都跟女儿说实话。
年轻的她,从来在父亲这儿听到的,都是实话!
我敢说,99%的中国父亲,都做不到这一点。至于为什么做不到,他们各自心里都该是有数的。同样,我的女儿,已经过了十九岁生日的女儿,对于父亲之于她的诚实,心里也该是有数的。
扯远了!跑题了!
说回春游,或者叫“游春”——立夏之后的春游、游春。
寒假过后的新学期,由于疫情防控的限制,原本就是“走读”的“预科”学习,改成了在家上网课。总共没多少学生的班上,大多数家长都质疑、担心这样子的教学质量,我却大大咧咧,觉得上网课更好。因为我能更多见到女儿。因为不必去惦记她往返路途的安全。因为能够保证她吃好喝好。因为我想什么时候唤到她、看到她、触到她,都可以……
说起来,好像我这个父亲够自私,不为女儿学业操心,只关切自己的“亲子感受”。
为什么不关切呢?过了十九岁生日、完全是大人的女儿,有几个还会愿意跟老去的父亲侃大山、聊闲天、亲近如往、嘻嘻哈哈?又有几个会欣然接受来自父亲的“游春”倡议?
今年的“五一”,有五天假期。假期最后一天,是立夏日。假期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就茶余饭后筹划这五天怎么过。聊下来,孩子妈妈和孩子自己都还安排得挺满,竟凑不出哪怕一个仨人都“有空”的半天!倒是最后立夏日这天,我跟女儿都没安排。
就这么,立夏日的游春,定下来了。
目的地是离家并不怎么远的“后海”。
后海那地方,高三以前,每年差不多都会去一次;不过是在冬季,是去在结冻的湖面上玩冰车。每每那时,孩子妈妈就会叨念记不清是哪位老派文学大师说过后海、什刹海沿岸垂柳“脱不去鹅黄色的底子”的话(或者是写下的文字),觉得那话很美、很耐人寻味。这回,我跟女儿说:“兴许有机会真的看到那脱不去的鹅黄色……”
我自己没法解释,为什么,定下这趟其实并称不上“规模”更毋论“档次”的游玩之后,竟是那么的盼望,盼望到有点儿不知所措的紧张。
我自己没法解释,为什么,前一夜,会精心“修打”自己,更精心地挑选出游要穿的衣服,像是要去赴陌生而重要的约会。
我自己没法解释,为什么,明明为这次出游已经把黑白颠倒的作息调整“到位”,却临到近前还是睡不着——什么都不想,也睡不着。
最后,还是基本按平常习惯的黑白颠倒的作息,睡着了。
最后,还是女儿轻轻地,怎么都让我觉得含着点儿怯怯地,将我唤醒。
那唤醒中的“轻轻”,让我觉得,她真的长大了。
那唤醒中的“怯怯”,让我想起曾经小小的她。
小小的她,盼着爸爸带着出去玩,哪怕一小会儿,哪怕只是去并不怎么远的后海,或者更近的什么地方,比如,有很好看银杏树的、不足一公里路程的小街。
她就那么轻轻、怯怯地唤醒了我,什么都没说。可我却分明在记忆之海里听见了曾经稚嫩的声音——爸爸,带我去玩吧……爸爸,我想坐在您自行车后架子上,让您带着到处逛逛……爸爸,我想骑在您肩膀上,去公园玩游戏……爸爸……
这次,我们是两个“成年人”的出游——各自骑上自行车(不是共享单车,是自己的),相互照应着并排行进,随便聊点儿什么,反正话题多的是——已然开始的出游、新上档的电影、流量明星、朋友、晚餐、路上的形形色色、小说、写作、家长里短……
我很想说,但不敢说:“孩子,像这样两个成年人式的出游,于你我之间,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是的,我不敢说!不敢!
为什么不敢,不知道,也可以说“太复杂”。
而那个、那些“太复杂”,以及其中的伤感,只属于我,不属于她。至少,不该属于她。
所以,我说的是:“还是夏游。”补充:“今天立夏。”
真是“夏游”——“鹅黄色的底子”已看不到了。湖边的垂柳,翠绿翠绿的。
后海也其实就是那么个样子。美吗?肯定还是美的。但能有多美,也许第一次去,特别是大老远从别的城市到来北京第一次去,或许会感触到含着某种独特意趣和雍容的恬适吧。或许,我想,对于虽是“京籍”却真心算不上“老北京”的女儿,会有一丝丝特别的感受。但我没有。我感受的,是身边的女儿。
到了“知天命”之年,景致之类,大概看到什么都不觉得新鲜了,包括被传说得很不同凡响的“后海酒吧”。
我们是被酒吧传出的歌声吸引的。
女儿随口说:“唱得不错。”
我就说:“进去坐坐。”
女儿问:“可以吗?”
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补充:“你长大了。”
女儿说:“会很贵吧?”
我说:“能有多贵。”补充:“爸爸请你。”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停了自行车、锁好,一丝一毫没有“违和感”。一丝一毫没去想“有爸爸带女儿泡酒吧的吗”,和,“有跟着爸爸去酒吧的吗”。
我们就那么进了下午略显清冷的酒吧。
临进门前,还给女儿和留着披肩发的酒吧男老板拍了张合影。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第一次进酒吧呢。管了能怎样?
她好好的,身心健康着,能自己管理学习和生活,就够够的了!
对于我,当父亲的我,来讲,能跟女儿泡一回酒吧,三生有幸!
从来,我就朋友似的跟她说: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场所,都无所谓绝对的“好”或者“坏”,就如同数不清的、活在尘世的男女老少。
从来,我就至交似的跟她说:你属于你自己。你的生命,你的时间,你的学识、能力、经验,还有教训,都是唯独属于你的、不可替代、不可复制,也无法馈赠的财富。
但回忆可以共同拥有。
从封冻湖面上的冰车到湖畔林荫间的自行车。
从棉花糖风车到酒吧。
从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的稚嫩到风风火火、披星戴月的奋斗。
从彼此陌生到密如挚友、无话不谈。
或许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立夏日、寒冬里、金秋、早春,都无所谓,后海还是后海,一家几分相似的酒吧,一位得叫她“阿姨”地留着披肩发的男老板,把可能已鬓然白霜的她,请进酒吧,听像或不像当年的歌手,弹着像或不像的吉他,吟唱似曾相识的老歌……
她,鬓然白霜的她,于聆听中,于品味中,会否忆起,很久以前那个立夏日的下午?会否跟随便遇见的谁说起,第一次在后海泡酒吧,是跟爸爸一起……
可能,很可能,那不是第一次的酒吧经历,可在她那已丰富很多、复杂很多的熟透了的记忆中,那一次,是那么的清晰,那么地不忍相忘……
循惯例,后海游罢,要去相距很近的南锣鼓巷步行街逛逛。
本来像是想买个包,到底没挑到喜欢的,作罢。
本来不想吃吃喝喝,到底还是不失“逛”的宗旨,美美尝过“据说要减肥首先必须戒掉的”奶油泡芙。
路过一家相关“童年”主题的小店,随便进去看看,一连串惊呼外加小视频朋友圈扩散,是因为找到了儿时学校旁边更小的店里那被日日渴望的小零食。
瞬间,泡酒吧的大学生,变回蹦蹦跳跳的娃娃,有爸爸在身边陪伴、可以从爸爸那儿得到微不足道小满足的——娃娃。
其实都是熟悉的品种,却挑了好久。我猜,不是决绝不下,而是想在“童年”多停留一会儿——有爸爸在身边陪伴、可以从爸爸那儿得到微不足道小满足的——童年。
其实是打算自掏腰包的,陪在身边的爸爸却说:“爸爸给你买。”又说:“这些,从来都是爸爸给你买的。”
那刻,我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和小小的她,因为那些微不足道、上不了台面的小零食,停留在放学路上,买好后,小娃娃很宝贝地把买来的收进手包,爸爸略一屈身,拦腰一抱,就坐到自行车后架子专为她安装的小靠椅上,装了宝贝零食的书包,放进车前的筐里,爸爸说“人多,咱推着走会儿吧”,宝贝说“行”。爸爸问“今天这么远,开心吗”,于是开聊,聊得嘻嘻哈哈,一直都推着车没有骑,可渐渐地还是远了……
我差点儿奔过去叫他们。
女儿长大了的声音响在耳畔:“走了,就买这些吧。”又说:“一会儿回去,我带您走我探出来的一条路。”
这边所有的路我都认识啊,孩子!我想说。
你是什么时候探的路啊?我想问。
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默然跟在女儿后面。
我得好好品咂这立夏日游春的尾声。
我得认真记住这明明认识却又重新认识的路。长大了的女儿探出来的——路。
写在2021年夏季第二天
作家荟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