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易文字 | 小说《商州色》之《花娘》(第363期)

文/谭易

播读/梁轩诚

花娘就是那种走乡串户为人传授绣花技艺的下河女子。那是一些自江南而来,沿州河朔流而上,走游散居的,以针尖上的工夫和描龙绣凤的技艺赢得一方热惦的下河部落里的奇巧女子。

花娘披红挂绿背着紫云纱的绣花褡裢。这中间开口,两头装东西的长口袋,里面塞满五颜六色的丝线和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金鱼戏莲鲤鱼跳龙门的绣品。而那些大小不一的成套的九连环一样的绣绷是串在臂腕上的,咣咣铛铛,似是环佩,沿街走过的时候就是满耳脆生生的响闹声声,人们便知道是花娘来了。于是就有大户人家的或者家有小女初长成的小户人家的门扉吱呀打开,于是就有娇滴滴的悄模悄样的粉面女子似是缘定三生似的从帘栊后挪出,于是就有了初次的人生之阅有了对花娘诚惶诚恐的拜见。那些混沌的迷乱的迷糊的女儿心,便在不日而至的一刺一绣的闺中工艺里,变得清明起来,透亮起来,妩媚起来。到底,这是一种灵魂开窍的过程呢!

至于花娘为什么不叫绣娘或者绣花女,至于绣花女、绣娘和花娘有些什么不同,至于哪一钟称呼更贴切更形象更直奔主题,这是些困绕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仍耿耿于怀的问题。也许只有商州才是这样的,它源于我们的一种习惯,是我们商州的独特风格。如此而已。

那是一个有些料峭的早春季节,我们家院门外的那一株核桃树正在扬花,满树毛毛虫一样的核桃絮,满地是飞落的毛毛虫。花娘就是这样环佩叮咚地走过我家,我的母亲是那样急不可待地打开院门:来,花娘,快进来。我的姐姐嫣红粉云桑眉也是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地跟了过来。

紫云纱的绣花褡裢在院子里的石板桌上铺展看,满目的绣品呼啦一下倾泻而出。花娘描龙画凤的手艺便在石桌上一字儿摆出,母亲挑剔的目光也在这一片落红之中细细琢磨,看构图看花色看配线看针脚还要看那些各色的软缎的绣底,里里外外反反正正,阴坡阳坡光前光后;看过七七四九,又看过九九八一,终于颔首浅笑,赞不绝口:好,好,难得的水灵活儿,难得的好花娘!

我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给自己的三朵花儿寻找花娘了,各等货色的花娘看过几箩筐,也没有入眼的。大家出身的母亲四书五经俱读,红楼西厢俱看,女工女红俱全,寻找花娘自有一套品味一副不同凡响的眼力。这一天的母亲是被花娘绣绷上的一件还未完工的名为“西窗”的绣品吸引住的,那是一个瘦肩削背的修身女子。如墨黑发披散于绿衣之上,凭栏而倚的丽人姿,斜打着桃红柳绿的油纸伞,窗外是烟雨迷蒙,似有不尽的梨花雪,不尽的杏花粉浪,不尽的落英与残红。而“西窗”的题字又分明是极到位的,画龙而又点睛,此情此景勾起母亲对少女时代深宅大院里琴棋书画生活的怀念,那时的母亲极喜欢独上西楼的李清照的婉约词,而这幅绣品正是西窗凭栏的女词人的极致写照。难得一颗心,就这么被波动了,奏起和弦。

花娘也似“西窗”中的女子,一袭绿衣,襟前绣有一圈紫薇。只是油黑如墨的长发被结成双股的麻花辫,用了七丝绞扭的彩线缠得紧紧匝匝,一前一后地搭在后背前胸。那眉眼分明是被黛染过被水点过,唇似花瓣莹莹亮泽,说起话来又隐隐含香,珠圆玉润。这些又是母亲极喜欢的,是我的嫣红粉云桑眉的姐姐们极喜欢的,也是我这个活在女儿国里的人极喜欢的。

花娘在我家西厢房里住下。

花娘教姐姐们绣花的时候,母亲总是猫似地守在门口。我这个小老鼠也只好蜷缩在院里玩起小男人抓蟋蟀斗蛐蛐的游戏。

母亲说:公鸡叫鸣,母鸡下蛋,男孩儿热惦着绣花,那是狗撤羊蛋。

我说:人家只想着看看花娘吗?

母亲火了:花娘是天上的织女地上的绣女,是菩萨一般敬着的水灵人儿,不是给男人们看的。

我就要看么,就要看么。

母亲变脸失色。

崔二婶是我们这个小镇上最能说三道四的人,张口是风,闭口是雨。

这一天,她硬是中了邪似的一扭一拧地来到我们院里,抬眼就看见了在厢房教姐姐们学刺绣的花娘:哟,这是哪儿来的美娇娘?啧啧啧,好俊的粉脸儿,羞花闭月的人才梢子呢!

母亲说:别闹了他婶,人家是细皮嫩肉的姑娘家,我请的花娘呢!

崔二婶说:得了吧,什么花娘,可别是给你家小帅哥偷偷藏着做媳妇姐的吧?!

一阵浪笑,崔二婶走了。

第二天,就有村里的小王八蛋们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喊:媳妇姐,媳妇姐,家里藏着媳妇姐。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问母亲:花娘真的是媳妇姐吗?

母亲愠怒:好没出息的东西!

我跑到崔二婶的小卖店里去骂她,她却一脸的嬉皮笑脸,随口就胡谄出几句顺口溜来:

谁的脚,娘的脚,臭臭臭,快取过。

谁的脚,媳妇脚,拿到嘴里嗍一嗍。

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崔二婶为什么这么恶毒地编排我。那顺口溜就像经过高音喇叭播过似的,半日之内,几乎全村的大人小孩都会哼唱了。而我和花娘又分明是被冤枉的。且不说花娘已是大姑娘而我还是豆芽菜一般的少年郎,且不说我是有贼心没有贼胆,单凭母亲那一套认人望而剩畏的家法,单凭母亲棍棒出孝子的三娘教子的信条,单凭孀居岁月里盼儿成龙盼女成凤的那一颗母亲心,也是不容此等事理的。

长大后我才弄明白这一切只是乡俗里的玩笑与耍闹而已,但在当时,它就像一把双韧剑,伤了我,也伤了花娘。

花娘初到的时候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脚下是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缀着淡雅的皱菊和一圈玉如意的花边,走起路来轻轻地一溜莲步,水上飘似的。

花娘青枝嫩叶的模样就这样匆匆在心地掠过,明艳了一阵子,灿烂了一阵子,就再也看不着。从老屋到厢房的距离很近,能听见姐姐们在那儿嬉戏歌唱,能听见红儿说她绣的石榴花好看极了,能听见粉儿说会绣鲤鱼了那鲤鱼已跳出了龙门,而眉儿也在喊着她绣出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能听见红儿说她掌握了抽丝挖孔的技巧,而粉儿和眉儿又对一些乱针绣法非常着迷。西厢屋的笑声很热闹故事也很热闹。从老屋里偷听那边花团锦簇的故事只听得心里一阵凉意一阵辛酸,而花娘呢,除了浅浅的笑容浅浅的吟唱浅浅地教女孩们刺绣的声音不断地敲击我的耳鼓,就再也见不着她的面。

只有一次看见花娘一身粉红的衣裳,和我的姐姐们在院里染制七彩的丝线。太阳坡里她们忙个不停,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盆盆罐罐,不仅染出了她们梦的颜色,也芬芳了她们多彩的笑脸。而那个贼眉鼠目的矮个子外乡人就是这个时候,把眼珠贴近门缝,一眼一眼地偷看。

我一下子拉开门栓,那人一个趔趔跌了进来。

我……我……那人吱呜着,我看看你们家的花娘,跑了。

我和母亲都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特征,说去给花娘听了,倒吓出美人儿一脸煞白一身的冷汗。花娘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这个晚上,我们都听到花娘的哭声。在夜半,幽幽的,凄凄的,传的很远。

母亲便说花娘可能呆不长了,事情麻烦呢。母亲说好人命苦,好人留不住呢,要走了,哎,走了。

等不到那些斜搭在院落里的七彩丝线潮上夜露,晒够了十二个时辰的日头,就有来自下河的人指明道姓要见花娘。那是一个红脸膛的汉子,有一双剑眉星目,小山一样魁伟的身板。他说,花娘是俺妹子,俺是花娘的哥。

春天的午后,有淡淡的阳光,那个汉子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西厢的门。暗处的花娘在抬眼间定格,久已不见的伤心清淅玲珑。只听见没死没活的一声喊叫,花娘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其时,母亲早就料到红脸的汉子是花娘的情郎,也料到花娘是出来逃婚的。花娘刚来的时候,表情里总有一种让人难以察觉的忧戚,一对桃花眼苦巴巴的欲哭无泪,问她什么都吱吱晤晤欲说还留。再加上村里人多嘴杂,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尤其是那日亲眼细瞧了外乡人贼眉鼠眼的盯梢。这心里就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一定有些什么蹊蹊跷跷的事情发生了。细问花娘,才知一二。

母亲私藏花娘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保护花娘。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花娘在我家的消息还是被张扬出去了,花娘远在竹林关的婆家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

好在花娘痴爱的情郎先期而至,母亲便可放心把她交还给情哥哥。

那一对有情人双双跪在母亲的脚前,捧着一块缎红的布:好心人,成全我们吧!过了今夜,那竹林关的一帮人马就找上门来了。

母亲打扫了西厢的另一间小屋,红烛香帐之中,为一对情种主持了拜花堂的仪式。

母亲接受了那块红布,因为商州的风俗里男女之事是有忌讳的。红布可以消灾辟邪。

花娘和她的情哥哥私奔了,坐着柴排沿着丹江一路漂流。

闻风而至的那一帮竹林关的筏子客,围追堵截,水陆两用,也没找到花娘的影子。

花娘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只是那一手刺绣的绝活在我的姐姐们上上发扬光大。只是每一夜的梦里,都有一个俊俏的女子,一会儿一身青绿,一会儿又是粉红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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