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剛專欄 || 伏爾泰與萊布尼茨的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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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夫妇在兵燹中被杀,男爵夫人被残忍地剁成肉块,小赣第德心目中的圣洁天使蔻妮宫德被保加利亚匪兵剖腹、淫辱,后又被当作奴隶辗转改卖,最后由如花少女变为相貌奇丑的洗衣妇。“一切都是最好安排”的莱布尼茨主义破产了,剩下的是“自己的园地”和务实的人生哲学。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写过一部融凶险的流浪经历与趣怪的哲学思辨为一体的奇书《赣第德》(Candide)(徐志摩译),又名《老实人》(傅雷译)。按照西方小说的分类标准,这部奇书既是历险小说,又是成长小说,也是启悟小说。小说主人公赣第德在历险中成长,在历险中领悟,最终从一个笃信莱布尼茨“一切皆善”、“万物和谐”哲学的乐天少年,变成了一个绝口不谈主义、一心经营自己园地的务实农人,俨然是美国早期南方种植园主的化身,也隐约透露出以诚实劳动为尚的新教伦理的精神特质。
赣第德的本意是“老实人”。这位老实人据说是德国一位男爵的妹妹的私生子,年少时生活在男爵府邸,养尊处优,颇受礼遇。他长相美秀,精神单纯,对现实非常满足,对未来满怀憧憬。他的家庭教师是一位神人,兼通玄学、格致学、神学、天文学,名叫潘葛洛斯(Pangloss),意为“全是废话”。小赣第德跟着这位废话先生读书,学到了很多大道理。废话先生是莱布尼茨(Leibniz,1646-1716)的信徒,经常向小赣第德灌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verything is for the best”)之类乐观思想。他振振有词地论证说:
你们只要看,人脸上长鼻子,为的是便于带眼镜——于是我们就有了眼镜。人身上有腿,分明为的是穿袜子——于是我们就有长袜子。山上长有石头,是预备人来开了去造爵第的,——因此我们的爵爷就有一所伟大的爵第;因为一省里最伟大的爵爷天生就该住顶好的屋子。上帝造毛猪,是给人吃的——因此我们一年到头吃猪肉。这样说下来谁要是说什么事情都合式,他的话还不够一半对,他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是最合式的。
小赣第德十二分地虔信这种莱布尼茨主义说教,因为他觉得男爵的女儿蔻妮宫德(Cunégonde)就是造化生成的尤物,美到无可挑剔。他的结论是,第一层幸福是生下来是男爵的子女,第二层幸福是上天生成了句妮宫德,第三是天天见得着她,第四是能够听潘葛洛斯说教。在他幼小天真的心灵里,废话先生是全省最伟大的哲学家,当然也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
可是,在小赣第德与句妮宫德偷吻被男爵夫妇撞见而被踢出府邸之后,他就一瞬间从人间天堂跌到了残酷的现实世界。
这是小赣第德的历险记,却不是汤姆·索亚(Tom Sawyer)那种富有童趣且总体基调欢快的历险。小赣第德在颠沛流离的漂泊历程中,面对的是赤裸裸的、没有童话面纱的现实。他屡受官吏欺压,强盗抢劫,还曾被误为异端,差点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烧死,后又在巴黎被骗子盘剥一空。男爵夫妇也在兵燹中被杀,男爵夫人还被残忍地剁成肉块,而小赣第德心目中的圣洁天使蔻妮宫德则被保加利亚匪兵剖腹、淫辱,后又被当作奴隶辗转改卖,最后由如花少女变为相貌奇丑的洗衣妇。
鼓吹“一切皆善”的废话先生也受尽磨难,死里逃生。他曾沦为乞丐,当过奴隶,并染上恶疾。小赣第德有一次在路边看到这样一个人,此人“身上长着脓疮,两眼无光,鼻子烂了一截,嘴歪在半边,牙齿乌黑,说话逼紧着喉咙,咳得厉害,呛一阵就掉一颗牙”。这个人就是当年衣冠楚楚、雄辩滔滔的大哲学家废话先生。此后,他,赣第德,还有曾经的女神蔻妮宫德,这三位从德国的大观园跌落人间泥淖、却又历劫重逢的“幸运儿”和几位同样饱经沧桑的朋友栖居于土耳其的一角。
从一位经营果园的老人那里,这群“迷羊”获得了朴素的人生启蒙。老人告诉他们,他从来不过问康士坦丁有什么事情,他唯一关注的事情,就是出售自己园地里的果品。他说,“我同我的孩子自己做工;我们的劳作确保我们不发生三件坏事——倦,作恶,穷。”这种通过劳作获得救赎的务实人生哲学与莱布尼茨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最好安排、局部的“苦”与“恶”成就宇宙大善的玄学说教构成了鲜明对照。
赣第德们在土耳其老人的启迪下,停止了关于上帝意图、人生意义的无谓争议,开始耕种自己的园地,并过上了颇为滋润的清静日子。但废话先生有时还心有不甘地对赣第德说:
在这所有可能的世界里顶好的一个上面,确是有一种事理的关连;你想,要是你不为了爱句妮宫德(笔者改译为蔻妮宫德),从那爵府里给踢了出来;要是你没有被人当作异端审判;要是你没有去过南美洲;要是你没有杀死那男爵;要是你没有丢掉你从爱耳道莱朵得来的一百只红羊;你就不会住在这儿,吃蜜饯,香缘跟榧子仁儿。
老实人回答说, “你说的都对,但我们还是收拾自己的园地吧。”这是伏尔泰对西方经院哲学传统的简明批判。周作人很喜欢这个说法,他的第一部散文集就是《自己的园地》。
作者简介
龔剛,專欄作家,文學博士。澳大南國人文研究中心學術總監,《澳門人文學刊》主編,權威C刊《外國文學研究》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