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绍昆 】邻居阿姨谈脉法和望诊
1.阿姨谈脉法
“汪阿姨,你开方子有没有按脉啊?”
“我父亲教我脉学的基本知识以后就去世了,”汪阿姨说,“我不想当中医师,所以也就没有去学脉象。”
“为什么不学?”
“如果要想以中医为业,诊治疾病时一定要脉诊,”汪阿姨说,“即使对脉象一窍不通也要装装样子,不然的话,就不成样子,就像演员上台要化妆一样。”
汪阿姨的话,使我知道天下有一些滥竽充数,假戏真做的中医师,对于脉象只能是“心中了了,指下难明。”
“汪阿姨,你在没有脉诊的条件下诊治疾病,有没有觉得不方便呢?”
“我反正在几个方子里面翻来覆去,”汪阿姨说,“治疗自己家中的小毛病,有没有脉诊也无所谓。我看一些中医师临床上虽然也在按脉,其实都是摆摆花样子,看病认证一点也没有谱,真的还不如我。”
“你有没有遇见脉诊过硬的医师?”
“假如把民间的流言蜚语当真的话,我父亲也是以脉理高明饮誉乡里的。”汪阿姨说,“大家都传说,他能凭着脉象就能一五一十地把病人的病症说得活灵活现,头头是道。对这些神化了街谈巷议,我父亲也不明确地表示承认或者否定。”
“你父亲的脉诊水平到底怎么样?”
“我父亲在教我脉诊的时候告诉我,”汪阿姨说,“他学了一辈子中医,在脉诊方面的进步最慢,甚至可以说一直保持在初学时的水平,没有大的突破。”
“你父亲初学时的脉诊水平是怎么样子的?”
“我父亲如实地和我交了底,”汪阿姨说,“脉诊分两种,一种是不分寸、关、尺的脉诊法,父亲把它称之为'全脉’ 诊法,主要是在外感病的时候使用。这一方面。父亲说自己除了学会脉律不齐的'结、代、促’脉之外,只学会八种'全脉’的脉象。那就是诊察病位的'浮、沉’脉;诊察病性的'迟、数’脉;诊察体能的'虚、实’脉;以及反映病情紧张度的'弦、紧、缓’脉。”
“对不起”说了这句话,汪阿姨起身到后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包香烟步履缓慢地出来。
“另一种诊脉法是怎么样子的?”我继续问。
“另一种诊脉法就是寸、关、尺的'分部’脉诊法,”汪阿姨说,“父亲说自己的体会是:先确定生理状态下的'分部’脉。”
汪阿姨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上以后就抽了起来,她的抽烟动作极为优雅。
他看我有点少见多怪的样子,就笑了一笑。
“你父亲所理解的生理状态下的'分部’脉是怎么样子的呢?”
“两寸的脉应该是浮取即得,”汪阿姨说,“两关的脉应该是中取而得,两尺的脉应该是沉取才得。反之,就是病脉。”
“为什么是这样?”
“两寸的脉是上焦心肺功能的体现,”汪阿姨小口地抽着香烟,慢慢地吐出来以后说:“浮取即得,反映心肺功能正常运转,若浮取不得,就是上焦心肺功能失常。寸脉要分别左右,如果左寸浮取不得,可能就有头晕、心悸、失眠、多梦;如果右寸浮取不得,可能就有胸闷、咳嗽、气喘、咯痰。两关的脉是中焦肝脾功能的体现,中取不得,反映肝脾功能失常。关脉也要分别左右,如果左关中取不得,可能就有胸胁苦满、烦躁不安;如果右关中取不得,可能就有脘腹胀满、胃肠症状。”
我觉得'胃肠症状’所指不是很明确,就插话:“汪阿姨,什么叫'胃肠症状’?”
“恶心、呕吐、纳呆、肠鸣、便秘、便溏、腹泻等消化道症状,我父亲称为'胃肠症状’。” 汪阿姨耐心地解释。
“汪阿姨,如果两尺的脉沉取不得,临床会有什么症状?”
“尺脉不分左右,”汪阿姨说,“如果沉取不得,可能就有腰酸背痛,耳鸣耳聋,小便不利,遗精遗尿,不育不孕等症状。”
“汪阿姨,你的记性真好,表达得也层次分明,你父亲在临床上都是这样地去使用的吗?”
“我父亲说,病人一进来,虽然没有开口,其实把什么信息都带进来了。”汪阿姨说,“再结合以上的脉诊所得,病人不开口,我们把他的症状综合分析,连猜带推地说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汪阿姨,你觉得这一套脉诊方法对临床诊治的意义大不大?”
“对于临床中医师,这一套脉诊方法是有用的。”汪阿姨说:“因此你不妨也学学,起码可以引起病人对你的信任与尊敬。然而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基本症状没有遗漏的话,脉象也应该包涵在其中了。再说要花上好多时间去旁敲侧击地试探病人,以求一问就知的症状。这一个作法,有点儿'医卜星相’ 的江湖术士的遗风,所以我不刻意去做。但是,我父亲晚年对脉诊的价值有他自己的心得。”
“汪阿姨,他的心得是什么?”
“他认为在正常的状态下,每一个人的脉象都是不一样,”汪阿姨说:“特别表现在寸、关、尺的'分部’脉象上,这种区别是与生俱来的,中医师本来应该记录在案。医师知道了病人不生病时候的脉象,才能够对比与区别生病时候脉象的异常。我父亲认为《新唐书》记载许胤宗一番'脉候幽微,苦其难别,意之可解,口莫能宣。且古人名手,唯是别脉,脉既精别,然后识病’的议论,其实是影射脉象因人而异和临床上以病定脉的无奈。他认为许胤宗的一番议论表面上听去是矛盾的,其实是别有新意。许胤宗深层的意思可能强调医师当时感觉到的病人的脉象,要和病人平时正常状态下的脉象相比较。”
汪阿姨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几十年以后读到黄煌先生的文章中提到了脉象与病人的体质有关,使我想起了汪阿姨父亲对脉象的心得,两者似乎在某一方面有共同之处。
2.阿姨谈望诊
“汪阿姨,资深的中医师通过望诊就可以诊治疾病,这有可能吗?”
“你说的是不是指张仲景给王仲宣色候的事?”汪阿姨反应灵敏。
魏晋针灸学家皇甫谧撰写的医籍,想不到汪阿姨也已经读过。皇甫谧告诉我们:仲景见侍中王仲宣,王当时二十多岁,仲景预言其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犹不信。想不到真的二十年后,王仲宣果然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
“是的,《甲乙经》的序文中说到这件事。”我说:“在许多医话中也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记载。我不大相信这类'望而知之谓之神’的现象,你说中医师的望诊能否达到这个境界?”
“达到这个境界的中医师肯定有,”汪阿姨说:“张简斋先生就具有这样的诊察能力。我亲眼目睹他仅仅依凭望诊就毅然投以桃仁承气汤三帖,药到病除,就治愈了一个中年官员的狂躁症。”
“汪阿姨,你认为如何学习才能达到'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
“我认为'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无法传授的,”汪阿姨说,“医者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
我想自然而然地瓜熟蒂落不等于被动地等待,总应该有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渠道吧。
“汪阿姨,你为什么认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无法传授的呢?”
“望诊中一般的望诊是可以通过教育与阅读的方式学会的,”汪阿姨说,“然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功夫是一个例外。不要说诊察病症了,就是在菜场上买蝤蠓(青蟹),能够通过观望就能识别哪一只蝤蠓是膏黄肉肥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一个亲戚,是一个识别蝤蠓的老手,在一大群满地乱爬的蝤蠓之中,他不用动手去抓扑蝤蠓进行近距离地察看,而只要远远地站在那里,叫人把在他手指点划下的蝤蠓拿来,只只蝤蠓都是百分百的肥美壮实,因此人人佩服他有一双'望而知之谓之神’的眼睛。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做水产品生意的,个个都想学会父亲的这一手绝活,渴望练就如父亲一样的'火眼金睛’,去直接看透了本质而不执着于纷繁的表象。我的亲戚也想把自己如何挑肥拣瘦的经验与方法传授给下一代,然而就是难以用言语与动作表达出来,一直到死也没有教会他们。”
记得以前读《孟子》中的:“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不能使人巧。”这几句话的时候,很不理解为什么大匠不能授人以巧的道理,现在通过汪阿姨这个浅显的例子,我终于就有所领悟。
突然想起张简斋先生仅凭望诊就治愈狂躁症的病例。我的一问,离题千里,还没有了解清楚病人具体的临床表现。
“汪阿姨,那个中年官员的狂躁症有什么表现呢?”
“面色暗红而紫,狂躁不安,骂詈不休。”汪阿姨说。
“汪阿姨,这个病例真好,还有别的典型病例吗?”
“有一个我哥哥的同事,”汪阿姨说,“是个矮矮胖胖的军需官员,满面红光,体重两百五十多斤。他是来要求张简斋先生帮他减肥的。还是我领他去的,那时候我还没有跟随张简斋先生侍诊。张简斋先生只问他一句话,他点点头以后,就给他开了一张半夏泻心汤,方中半夏的用量是一两。服药以后就有效,后来原方稍作加减,连服两个月,体重减少了三十斤,多年的慢性肠炎也随之治愈。”
“汪阿姨,张简斋先生问他一句什么话?”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其实心里也有数,那一句问话一定是大便有否溏薄腹泻,只是为了核实一下才多问了一句。
张简斋的经验经过汪阿姨的转述,一直到我在临床上的有效应用,前前后后已有六十多年了。从临床明显的疗效中,可见方证相对应的方法简明可行。临床经验丰富的张简斋先生可以望而知之,举手取效;愚钝如我也可以通过“有是证,用是方”探索着一步一步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