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覃敏善作品丨老家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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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生活在红水河边，在河上渡来渡去那是常事。
唐朝丘为《泛若耶溪》诗云：“溪中水流急，渡口水流宽。”千百年来，人们渡江过河就是靠一只人力推动的木船，那个有木船往返两岸，运送行人货物渡江过河的地方就叫渡口。
从前，每当走近渡口，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渡口就是一个巨大的平面漏斗，它把来自十里八乡的行人赶到“嘴子”里，然后再吐进另一个“容器”。
而渡船则像一根针线，它连缀起了两岸村民，即使不算圆满，但能成为人们整体的日常生活。
我家住在红水河西岸的局柳屯。我们常常要过的是两个渡口，都在红水河百马村河段的地盘上，一处就在局柳屯的，俗称上渡；另一处是自局柳渡口沿河往下游走约三四公里的地方，人们习惯称为百马渡口，也叫下渡。
若讲过往次数，下渡过得多些。因为下渡过河后一上岸就是河东的古河村，其对岸就是乡府所在地，粮管所，食品站，邮电所。那年代，这是几个与农民百姓关系最为密切的机关单位。
小时候每到夏秋季节，村里收的粮食晒干，便要交公粮、卖余粮，那时没有公路，都靠人力背负送进粮管所；等到春荒时农人们家里粮食青黄不接，许多人家断炊了，又要吃倒供的“返销粮”，同样要到粮管所去往回背。但公粮要送到古河的收购点再送到县城。所以每到这几个季节便是下渡口最繁忙的时候，过渡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那时，尚未成年的我们就经常混迹其中。
除了进出粮管所，再就是到食品站卖猪。那时，农民一年到头全部生活的关键词其实可以说就是两个字：粮、猪，而无论是粮还是猪，首先必须得完成上交国家的任务，而我们要交粮交猪，又都离不开要经过下渡口过渡。
巴楼湾是下渡西岸的一个洄流港湾，这里水流相对平缓，河滩比较宽阔平缓，没有上渡口那么陡峭，码头就比上渡宽，能靠大船，像机动船。下渡的载客和货物量优势十分明显，上渡是没法比的。巴楼湾的巴独石便是一处天然的水文标志，但凡洪水涨到将巴独石都全部淹没时，不用问，上下渡全部封渡；当洪水线退到巴独石“现脊梁”了，下渡便可开渡了，若洪水继续消退，一般要再过两三天甚至个把星期，直退到“现脚”（即完全露出水面），上渡才能开渡。
上渡口虽有地利之便，但却算不上一处“良港”，这里水流偏急，河岸陡峭，暗礁密布。上方紧挨着就是浪花飞溅的望夫崖，危险就在脚边头，水恶滩险，时常发生翻船死人，每年上渡口的那个崖上都有撕心裂肺的女人嚎哭声，以及稀稀几声的凄凉鞭炮声，那凌乱的纸钱在飘零。所以，这里只有小水季节繁忙，若一涨水便要停渡。下渡则水流相对平缓，一般上渡封渡了，下渡仍可继续，除非水涨到巴楼山的岜独石将巴楼湾全部淹没，漫过百作隘口。
要知道，红水河上不论是摇船还是放排的人都熟知：“七难八漩上望夫，十滩险恶下巴楼”，河上的险滩凶恶无人不晓，那还是指平日里常态水势，而在狂野的洪水之中，被汹涌的激流漩涡吞噬还能上来，如此毅力真是不可思议！
年少时，上渡的摆渡工就是四叔，是我家隔壁邻居的。四叔和蔼善良但严谨负责，他在这个渡口一干就是几十年，从未出过安全事故。四叔船上规矩严明，凡上船，不论是背的粮食、小猪仔还是百货，一律必须将东西从肩上放下到船舱里。有人图方便，背着重物不放，一杵歇在船上企图立着过江，总被四叔严令禁止。尤其是人多抢渡时，四叔总是从容不迫，指挥若定，按规矩裁定人数，将船两侧的重量大致分布均匀，这才操起竹篙，撑开船头，然后敏捷地放下篙子，从船头飞步回到船尾的艄公位置，双手抓起船桨，然后奋力向江心划去。
渡口过得多了，我便也对渡口渡船十分地熟悉直至了如指掌，后来还能在紧要时拿起篙子帮忙撑上几竿，当一把艄公摇上几桨。还有那些与船有关的俗话谚语，也都能透彻理解并烂熟于心，比如“先上船的后上坡”、“船小好调头”、“船破还有三千钉”、“烂船又遇顶头风”等等……
“几十度春秋水上过，桨把儿细了多少个……”，“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想想诗人们对旧时船工及船的描写，可谓生动而贴切，跃于纸上。
每到夏日雨季，河上涨水隔渡乃是常事，若是遇上急事需要过河，那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巴独石处那面坡，盼着洪水消退。如果是交粮交猪或是要往返古河村背货，还必须等到下渡开渡，因为上渡主要是应对前往上游方向的都阳、岩滩、四联等村子的行人，而往下游方向的人在这里一过河，要到达古河村定点交粮的粮管所及食品所，不仅要多走四五里路，还要爬坡上岭，这对负重而行者来说，当然是应极力避免的。所以一般都会绕道走下渡。
但也有特殊情况例外。据说有一次，我们屯接到通知，根据粮管所排序，三天后即轮到我们屯去领取供应粮，恰逢连日大雨，下渡限渡。但这事不比别的，关乎到家家户户的肚子问题，错过不得，而且这个粮管所管辖几个村几十个屯，一旦逾期不领，恐出纰漏，再说许多人家里也都是刷起锅儿在等。于是，大伙儿从上渡冒险分批多次过河，如期赶到粮管所领取了粮食。谁知老天坑人，雨越下越大，河水猛涨，就在大家汗流浃背急匆匆赶到巴楼湾下渡时，一看，岜独石已不见踪影，下渡也封了，机帆船停开了。人们跌足捶胸，只好呆在河东望水兴叹。
于是，大伙匆匆赶到上渡口，隔河拼命喊四叔。四叔也着急，可雨下得太大了，河面一片白茫茫水雾，能见度不足一两米，此时开船摆渡，简直是拿命去开玩笑。河水上涨太快了，一下子涨到望夫崖崖头，要漫过崖口进屯里了。因水大流急，船不可能就原地“横渡”，必须沿着西岸边向上游划去若干远，估摸转弯后能凭桡力抗住激流适时闯过江心，顺利到达东岸码头，这时才可开船。四叔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有一次小船被漩涡吞噬，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小船浮上来，吓得岸上的村民大声哭喊着四叔的名字，后来四叔才艰难从下游把船划回来。一上岸，四叔就瘫倒在地上。
见状，对岸的背货人马大声叫四叔不要再冒险了。于是对岸的人们，有的去投亲靠友，实在无亲友可投的便各自在古河村找户人家讨个地方，无论是猪圈屋檐下还是柴房里，有个安身之处躲雨就行，饿了就将刚到手的粮食撮点出来，找人家讨个磨子一推，再讨个锅灶弄熟了就吃；夜里讨把稻草随处一铺，枕着粮食口袋过夜，那遭遇说来真是叫人欲哭无泪。那次上下渡封了5天，按每人每月15斤指标供应的粮食，有人在隔渡期间、也就是在搬运的路上还没到家，就已把这个月的吃得差不多了。
听说在那次发大水期间上游有人强行私自过河，被洪水冲走，淹死了好几个，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
经过这次，村里及附近村民每次碰到四叔都对他抱拳竖大拇指，而四叔只是挠挠头傻笑。
自那以后，上面下死文件，在每年夏季发大水期间河上的渡口一律不给开渡。
一晃若干年过去，大化和岩滩水电站筑坝形成库区，原来的渡口已是一片泽洋。每每到此，忆起旧事，我心目中总有一种感觉，当年下渡虽然过得多，但过了就过了，一过了之。上渡却不同，它留在心中的印象是那样的深刻难忘。细究原因，是因为上渡有着独特的风景，比如西岸边的望夫崖，还有两岸那成片墨绿墨绿的楠竹、毛竹以及榕树等，这些都在十里八乡的村民心目中构成了一幅的美仑美奂自然风景画。
说到风景，百马翠竹林，巴楼山以及古河的仙女洞，伏龙泉，清水河都是大化县百里风情画廊的一因子。别的不说，只说小小一村落，竟有几处天然风景胜地。刚记事时，河两岸到处是郁郁葱葱的竹子，虽说不上如何参天傲然，但也是错落有致，足以显现出村民敬重大自然的淳朴品格。每年村民都采下新鲜嫩竹笋，酿造酸竹笋。而今的巴楼人家——特色农家乐。有名的酸溜鲤鱼，竹笋炒腊肉，黄豆焖小鱼……用的料和鱼就地取材。鱼是野生的红水河鲤鱼、油鱼；腊肉是本地的土猪肉。所有这些壮乡风味让人意犹未尽，想想都让人咽口水。
近些年，玩飞艇，划竹筏，野钓夜钓比赛等水上娱乐项目纷纷在此兴起。这些让小小村落迎来了大批山外游客，让下渡更加热闹。村村通公路后，下渡的摆渡船改成了能载大卡车的轮渡船，就没有什么人过上渡了，再加上，村里准备将上渡口扩建成旅游码头，四叔更加失望，甚至颓废好长一阵子。后来村里帮四叔把木船改造成游船，帮他在网上作宣传，介绍客源，鼓励他走出那种闷闷不乐的日子。
上渡就依旧如常，以船为家的四叔守着那艘木船，偶尔也把急着赶路的人直接送到下渡口，接待一两位游客游玩巴楼湾，沿河的翠竹林，品河鲜。其余的大部分时光，四叔都是在钓鱼，下地笼捞虾蟹，打理岸边的玉米地及菜地。四叔近乎固执地摇着他的老伙计——那条木船，每天往返于上渡两岸，即便是空无一人。每每听到这，我鼻子不由地发酸。
每次回老家，一个人时我都会走上渡口。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是想四叔，还是为别的，说不出缘由。只是每每见到四叔接我上船，嘱咐我要坐稳，嘘寒问暖，有时还让我撑篙划桨。见他那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小孩子般的兴奋劲，我的心也舒展多了。
对于上渡口的过往，以及那棵古木棉树的传说，我一直心存疑问，又不敢问。对于上渡口的那棵木棉树和望夫崖的事，村里人都一直缄口不言，是一块心病。
今年清明节，我千里迢迢从外边赶着回家，转了几趟车，终于到了古河村。一下车，习惯性往路边的粉店一坐，叫了一份猪手粉，再加几个油馍。吃饱喝足了，抹抹嘴，再打包一份，下意识地朝上渡口走去。
上渡口，公路路边上。行人歇脚的木棚子还在，就是有点冷清凌乱，应该很久没人坐过，那石凳上都已落满一层灰蒙蒙的粉尘。下到渡口的小路也是杂草丛生，俯身拨开杂草凑近才看得清楚小路。
我扯高嗓门：四叔，过渡啰，四叔，过渡啰……
是山娃？你回来啦。河边的楠竹林下探出一个人头，冲着我挥挥手。是四叔。我悬着的心，落地了。
只见四叔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挥舞着砍刀，急匆匆的。不一会儿就来到我身边，他不容喘口气，拿过我的包，拉着我的手转身就朝河边走。
船上，我摇着船桨，四叔低头吃他最爱吃的猪手粉。我又问起上渡口那棵木棉树的事。
四叔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看，清沏见底的水底下，见那一级级墨黑透白的石灰岩台阶，隐隐约约，静静地躺在那儿，似乎在等什么，呼唤什么……
唉…四叔一声长叹后，就说开了。
然而，人们怎么也没想到，有时候大祸会在上渡口降临。那是上世纪6、70年代的一天，一群臂戴红袖章，手执红宝书的人破“四旧”来了。那棵粗得三四个大人合抱不拢的参天木棉树，搬不动也挪不开，但毕竟是接近“工业时代”的人类了，他们很快找到办法：他们在树根处凿开一个洞，将一包黄色炸药塞进树洞内引爆，一声巨响，高大的木棉树炸倒了，树屑土石四溅，有一些直接飞进了江中……
木棉树到底有没有二百个年头，无从考证，但木棉树轰然炸飞倒下的情景却有多人见到。
说来也邪门了。在那棵木棉树倒下时，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云层压得低低，都跟那楠竹顶尖挨在一起，好像天被一块黑布遮住了。在那帮除“四旧”的人把那棵木棉树锯成一节一节，绑成木伐要开拔时，河面突然刮起大风，掀起二三米高的大浪，瞬间就把那木棉树扎成木伐掀翻冲散，有好多人落水卷入漩涡被冲走。
村里的老人们立刻跪拜，在那张开黑黝黝深深窟窿眼木棉树的根坑前，伏地高呼，树神显灵了，造孽呀。
这棵上年纪的木棉树在乡民眼里价值几何，相信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都会估算，在那个疯狂年代里，一棵负有神圣精神依托的，有地方历史文明的标志性载体，就这样遭到了毁灭。
说到这，四叔眼角泛光了，声音有些哽咽，他又深情地望着上渡口那些竹子和榕树，重重地叹了口气。
四叔，对不起。我也抑制不住心里的不安。现在上渡口又改建了，你……
哈哈，没事的啦，人上了年纪的，都念旧。现在路都铺上水泥硬化到家门口，河面上又修起了桥，方便多了，村里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多了，有的都已买上小车了。我也买了一辆摩托车，四叔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由衷地感慨，并不是我的固执习惯让我总是爱把生活中一切事物都往文化上去想，或在文化上找源头，我说上渡是个有故事有文化的地方，绝非空谈，你说，那些像四叔坚忍不屈自信的壮瑶汉子的精神不就是一种纯正、地道的文化吗？
我只得努力用这些有故事的话语来诠释这个难于接受的事实，试着抚慰我心头的无限伤感。
古渡已不在，斯人亦永别。我相信，像四叔那样默默前行及渡口那些故事定将在后人的心间继续生根发芽。
作者简介：覃敏善，壮族，笔名山子，广西大化县人。自由撰稿人，酷爱文学与阅读，在工作之余喜欢用文字点缀生活，偶有小说、散文散见于《河池文艺圈》《江山文学》《蜀风文苑》《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大化文艺》《海河文学》等报刊及网络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