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散文)

母亲走了,确确实实离我而去了,这不再是一个噩梦,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母亲的一生,因家庭条件拮据,都是在清苦中度过的,为此,我难过不已,这是我的悲哀,更是母亲的悲哀。

当我接到电报,和二哥一道乘火车赶回家时,母亲已静静地躺在木棺里了。本来,我还以为母亲病危,因为母亲生病已好几年了,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突然,所以,我在心里侥存着一丝希望之火,可是,我彻底失望了。多少日子里,我在想念母亲,牵挂着母亲,一心盼着用自己的工作所得去改变母亲清苦的处境。为此,暑假里,我不回家,留校打工,出卖自己的廉价劳动力,还得瞅着人家的脸色过日子,稍有懈怠,出卖的血汗便付之东流。几多次,因过度疲劳,加上天气酷热,缺乏睡眠,晕倒在地上。苏醒后,擦干泪没有问为什么。上学几年来,暑假基本上没有在悠闲中度过,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以自己实际行动去减轻母亲的负担,然而,苦命的母亲终究没有摆脱不幸的枷锁。

一樽棺材蹲在堂屋里,里面安放着母亲的遗体,目睹着比梦还难以置信的情景,心就像突然被锥子扎穿了一样,所有的悲痛都积聚在喉咙里,拼命地呼喊,撕心力竭的哭声,已不能再唤醒母亲沉睡的梦。

“老天呀,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残酷,非要夺走苦命人的生命?”问苍天,苍天无语,问荒野,荒野茫茫。一切都是默默无语,只有冷飕飕的风在吹,在吹。

就是这樽木棺,隔着生与死,隔着母亲的苦命和儿女们遗憾的心愿。哪怕让母亲享上一天福,也算尝到了生命的甜蜜,然而,连这一些都没能满足母亲。母亲的一生没有任何奢求,但却在心底怀着不少愿望,可如今,这一切都将随母亲一同埋于地下。

母亲现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今年正月间,因上学期的成绩有几门不及格,没法,我只得提前开学几天离家了,临走时,母亲泪眼汪汪,不停地叮咛着我,像是永别。当时,我只是意识到若干可怕,但我没太多在乎于心里,母亲因多日里吃不进饭,已消瘦多了,驻目凝望,老人家的鬓发白了许多,脖子上一个大脓包,蜡黄的脸庞已无甚血色,眼窝也深陷了。

母亲气息很是虚弱,不时还咳嗽一顿,

“孩子,你就不能再和妈待几天?去学校没人,上哪吃饭去?”母亲在乞求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欲张口解释些什么,但当母亲看到我意欲已决,便制止了我再说话。看样子,老人家伤心透了,腥红的眼角窝再一次涌满了泪水,言语也不成声,

“孩子,下次回来,可能再也见不到妈了,不过,你也长大了,妈死、死也息心、息心啦。”说着,又是一顿猛烈的咳嗽,“以后出去好好念书,甭和人家瞎混……能节省,就节省点儿,但也不要……饿着,等以后,你自个儿挣上了,愿怎么花,就怎么花,还、还有,你自个儿要争口气,和同学好好相处,至于妈,反正病也看不好了,只是,妈,不息心,你还……没成家……”

“妈,你别说了,”我痛苦地抽泣着,一颗颗长大的泪珠滴在了母亲的身边,“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过一年,我就毕业了,您一定要坚持住,等我,妈……”

“唉,”母亲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

提前到校后,我根本就没复习,而是去了矿区的一个同学家,和人家过年去了,想来都恨自己。开学后,紧张地复习了一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门课补考全部通过。与此同时,我一直惦念着母亲的身体,临走时,想给母亲输点儿液,但都被拒绝了。母亲知道我念书用钱,在外面没钱了,一天都不行,可母亲那里知道,不争气的我,在外面尽干了些什么,抽烟,喝酒,玩乐,挥霍,无所不干。母亲已没有能力严教我,她只想尽力让我过的舒适一些。

我及时回信,捎去我的不能算作好的消息,也询问母亲的病况。说真的,我深深地爱思着母亲。从懂事的那一天起,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和处境,也了解了母亲的一曲曲苦衷和磨难,从心里疼母亲。但家信直到母亲病故后才获悉,那已是我从家返校后的几天的事了。信中,二嫂还是模糊其词,没能明确地告诉我母亲的真实近况,还不让我告诉二哥这一些,只是,我了解到母亲在得知我补考都通过的消息,高兴地哭了。但母亲对我信中诸多“孝子般”许诺已怀疑、失望。就是那时,母亲还没有让我回去的意思,担心误了我的学习。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对子女们鞠躬尽瘁的母亲。

过年时,母亲渴望在东北的大哥能回来看看,顺便见见她那刚满一周岁的小孙子,我的侄子。但大哥因为科室里太忙,没能回来。这令母亲失望。在姐弟四个中,最数大哥孝敬母亲。曾记得,以前大哥是最让母亲生气的一个。大哥每次出差,都要回去探望母亲。

就是在母亲病故的三天前,大哥一家从东北赶了回来,母亲见了小孙子鹏飞,看到了他聪明伶俐、活泼喜人的样子,激动万分,她明白,拜卧在身旁的孙子是更有希望的一代。

母亲走了,临终时年仅58虚岁。虽说膝下有两个念成书的儿子,但这并没能挽救她老人家于水火之中。母亲已告别了她这短暂而痛苦的、磨难的一生。

母亲出生于解放前,赶上过战乱年代,也躲过土匪,伪军。从小在一个勉强算是半书香的门第,姥爷能识文断字、谈理论经,海天阔地,无所不晓。但年轻时,连个秀才也没捞着。姥姥一共生了二儿四女,母亲是继大舅下的长女,但是裹了小脚的姥姥却懒得很,又尊男轻女,这便决定了母亲年轻时的命运。母亲从十一岁起就开始没明没夜地给舅舅、姨姨们纳底做鞋。十四岁起就整天和姥爷,大舅在地里干活,到秋天,母亲用槤枷一天就得打下一打谷场的莜麦。而姥爷却没能让母亲吃饱饭,阴雨天也不闲。母亲十五岁了,还没有一身完整的衣服,还没出过一次远门。有一次,邻村演戏,左邻右舍的小伙子、闺女们都去了,回来后在母亲面前嘘嘘不止,这强烈的诱惑不亚于魔术家背后的秘密,但姥姥死板着脸,把母亲圈在家里,让她给弟妹们做鞋,做衣服。终于,敢于反抗的母亲冲出家门,饱了一次眼福,虽说,挨饿了半天,但这也算使她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母亲做的鞋是不计其数了,直到四姨家的闺女做了孩子的妈妈后,母亲给她做的鞋还没有穿完。

十七岁,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父亲。但父亲几个月大时,祖父就故去了。祖母没法维持生计,撇下父亲和姑姑外嫁了。据说,祖父活的时候,也算大户人家了,留下的细软还是有一些,但都被祖母卷走了,具体是否属实,已无法考证了。所以,祖母改嫁后,伯祖母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凭什么,你把好东西都拿走了,却把两个没成年的孩子给我们留下?”无法,父亲只得寄身于伯祖父的篱下。从七八岁起,就开始扫槽刮圈、扶犁种地、饮马喂骡,可当这些活儿干完后,衣服就被脱掉了,连街都不能出。庆幸的是,在伯祖父的关照下,勉强还能糊口度日。日转月梭,渐渐地,伯祖父家的亲生子女皆去上学,可怜父亲没人支持,眼睁睁地瞅着人家孩子上学放学,玩乐嬉戏。终于,在十五岁那年,父亲应队里的招邀,当了一名赶车工,奔走至外。

那么,母亲嫁给父亲时,境况究竟惨到什么程度?听姐姐说,一次,大舅妈去家里做客,连吃饭的筷子都没有,用啥挑饭啊?是父亲用树枝削的。大舅妈当时就表现出鄙夷的神色,连饭也没吃就走了。走后,逢人就说,“那人家穷的,都吓得慌。”

就是这样,母亲和父亲不离不弃,共同担负着生活的艰难。

母亲生下大姐后,父亲只回了家一天就走了。这样,一切的活计又都留给了母亲。月子还没满,母亲就开始下地干活了。为能多挣一份工分,她中午都不回家。迫于生活的艰难,父亲不得不带着母亲、大姐,迁身去投奔已改嫁的祖母。但祖母已为另一家生儿育女,对母亲既要在外干活,又的照料几个月大的孩子的难处置若罔闻。然而,母亲是极刚强的,见此情景,并没有屈服,就把大姐放在捆在背上的篮子里。这样,基本不碍干活儿。接着,母亲顺着一家好心人的房檐头住了下来,也算是有了一个临时的居所。期间,生活的贫苦是可想而知的,而父亲在外又输耍不成仁,挣得钱都送进了民间赌场,自感惭愧,无颜回家。这样,母亲既忙里,又忙外,风里来,雨里去。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

母亲干农活,样样是能手。在大集体时期,大家去地里割莜麦,走在最前面的总是母亲。一般的大男人都追不上,但见那把镰刀上砍下割、亮光闪闪,而母亲更似开路前锋,独拉辕道,一路遥遥领先,令众人叹为观止。特别的是,母亲是个好扬场家,扬场可是个技术活,一般人扬场需要风,借风势才能扬净粮食中的砂土等杂物,而母亲即使没风也能扬净。

母亲为人处世是极顺人心的,和人们相处得很和睦。这是我在十几年后回到生我的故乡时,上年纪的一些人提起,还是无人不夸。母亲和人们共事,从不斤斤计较,凡事都从大处着眼,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深得人们好评。据说,祖母和她改嫁的丈夫,在晚年时都病倒了,没人肯养活,甚至他们孙子辈的都不愿给舀口水。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承担了这一重担。每日三餐,母亲都托付哥、姐们给送去,或亲自送去。那时,母亲只养了三只母鸡,下的蛋很少,大哥贪嘴都吃不上。母亲却煮着给两位老人吃。出奇地,两位已似棺材瓤子的老人病却好了,于是逢人便夸,“唉,算我前半辈子造孽,对孩子(指母亲)不好,可孩子心肠却很好,比我亲生的还好,每天一口汤、一口饭地喂,唉、好善良的孩子呀!”不仅如此,母亲见左邻右舍哪家有困难,或米面接不上,只要自家有,一定要亲自送去。母亲在那村里的威望是极高的,哪家夫妻两口子闹不和,都找母亲调节,直至和归于好。

这个不能算作家的家,经母亲几年的苦心经营,总算像个样子了,而父亲也为母亲的精神所打动,开始回心转意,就在母亲生我的那年,父亲从矿井下被调到了矿井上,转为一名正式工。日子过的红火了,就这,母亲还是没有忘记靠勤俭去持家,后来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不要像其他人家过日子那样,“有了一顿,没了不问”,而应细水长流,有长远的打算。

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不满一周岁时,二姐得了急性脑膜炎,遭村中赤脚医生醉酒后的误诊,致使二姐在如花般的年龄夭折了。过了年,二姐就该13岁了。这对母亲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打击太大了。每一个儿子或女儿都是母亲心头的骨肉,是深爱的依所。母亲整天不停地哭,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就连周围的川野禁不住黯然伤神,脚下的小河汩汩地淌着悲伤的泪流。不久,母亲因劳累过度,积悲成疾,患上了慢性气管炎,整天咳嗽不止,但还是没有停止劳作。

更令母亲没料到的是,更大的一场灾难不日即至。也就是在二姐夭折的第二年,父亲因患肝硬化医治无效溘然长逝了。这下,天可塌下来了。母亲明白,自己丈夫的去世,对这个家庭来说,将意味着什么。而且,在父亲去世没几天,心性本不善的世人便一改昨日的感激嘴脸,趁火打劫,把家里挑水的铁桶,扁担,窖里的土豆都偷了去。家里养的猪,被房后住的知青活活打死。而村里的光棍、无赖,也虎视眈眈,企图瞅便宜。

母亲实在受不了里外的打击,病也加重了,整天咳嗽不止,喘半口气。虽然,以前父亲也是一年四季不在家,但那毕竟活着,在世人眼里,我们有父亲在。因此,他们不敢,可这下,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来维持这一家子啊?母亲想到了死,说实在的,母亲对生活绝望,几次,母亲要挽绳子悬吊自尽,但当她一看我们弟兄们一张张可怜凄苦,还未成人的样子,便下不了决心了。

不善言语的大哥扯着母亲的衣襟底哭道,“妈呀,你不能死,我没了大(父亲),但不能再没有妈呀,妈妈,你若死了,我和二弟,三弟,该怎么活呀?”,大哥哭着哭着,便“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母亲叹了口气,扶起大哥,接着,母子俩相搀扶着痛哭起来。不一会儿,大姐也从地里干活回来了,见此情景,急问情由。当得知母亲要自寻短见时,忍不住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起来,二哥也跟着哭起来。整个家,从里至外,充满着悲怆的哭声,其境状,惨不忍睹,谁看了谁都会潸然泪下。村里不少好心人都在为我们这个几乎已破碎的家担忧:“这孤儿寡母的,日后该怎么过呀?唉!”

父亲病故后,他生前工作的煤矿只给了少许抚恤金,也算聊以抚慰。大姐、大哥提出要接班,结果遭到种种非难,说大姐是女子,而大哥又年幼体弱,不能胜任。总之,接班是没门了。就在这祸不单行的时候,叔叔,父亲的隔山兄弟,也反目不认。要知道,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可是隔不了两天就上门。可现在,不但不认这孤子寡母,还见人就撇嘴,“赵兵(父亲的大名)那几个东西,我料定他们也成不了大器!一个个都是些楞货(傻子)!”这是发自一位昔日极无间的亲戚口中。原本父亲活着时,在煤矿上班,他有利可图,可如今,这个家已快破亡了,是无甚油水了,遂反目成仇。但也有不赞成叔叔这种看法的,“那可不一定。俗话说就了,“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哼,他们成才?!他们要成才了,我给他们头朝下走十步!”

这一切藐视的话,母亲、大姐、大哥,二哥都听在耳里,默默地就着泪水咽进了肚里。

争气,一定要争气,一个不约而同的呼声从母子们心底升起,“不争口馒头气,也要争口窝窝气,走出条像样的路让瞧不起的人看看。

我的母亲是伟大的,她没有历史人物显赫的功绩,在别人看来,母亲只是普通大众中的一员。这无可非议,母亲很普通,但在我们的眼里,母亲比一般女性要伟大,她能在最不幸、最险恶的环境下,咬牙站立起来,不为一切所屈服,这便是母亲的闪光所在,也是一切伟大的伟大所在。

时年,大姐已二十四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确实,大姐也该找个人家了。但情况很明显,大姐一走,这个家就得瘫痪。于是,从小经历磨难的大哥,理解到母亲的苦衷,提出要弃学回家,参加劳动。本来这想法在一般人听来,是应得到赞许的。孰料,母亲听后,气的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操起树枝就抽他,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们,

“你个崽小子,你念不念去?”

“妈妈,我不去了,我想和您一块儿劳动。”那时的家里没劳动力是挣不来工分的。大哥忍痛含泪,坚定地说道。

母亲越打越生气,眼圈也微微地红了,“你给老娘去不去?你想一想,不念书有何出息?就我这身体,说不定哪天要扔下你们。你说,你不好好念书,你二弟,三弟谁去抚养?到那时,弟兄几个都讨吃了,那不叫人家更鄙视?你老子临死时的嘱咐——叫孩子们一定要争口气,活在人之上,你莫非忘了?

母亲顿了顿,待咳嗽停止后又说,“我死倒不怕,只怕你们弟兄们成不了材,再像我和你大,一辈子受苦,受人气,那样,你老子在阴间也闭不上眼。”

大哥的泪水簌簌而下,最后,他又去上课了,但他哪里有心思去学习呀,每次考试都是全班倒数,他是“人在学校,心在家”,他忧家心忡。只是每天盼着放学,回去给母亲干活儿,担水、磨面,割地,拔猪草,总之没有不干的。大哥理解母亲的苦心,也更理解母亲的艰辛,尽全力而为之。有一次,大哥跟着生产队里的皮车去拉个子(指捆好的麦子捆,莜麦捆等),白天拉了一天,夜里人家休息,大哥为能再给家里挣个工分,就连夜跟着已换班的大人去拉,负责装车。在回村的路上,他睡着后,从颠簸的车上滚了下来,都没人管。他怕回家惊动母亲,就抓了点儿灰土敷在碰破的伤口上,擦干眼泪,找了个麦摞子躺下就睡着了,一直到天亮。那年,他才十三岁。大哥很瘦,肩挑一担水,在风中瑟瑟摇摆,一路上气喘吁吁,需要歇好几歇才能到家,但他从不叫苦,因为他明白,母亲比自己更苦。

家盛人盛,家衰人败,干什么都受人欺负,大哥在秋末时节,为家里准备烧柴,在野地里拾牛粪(烧火用),可是,村里一姓苏的小子,欺大哥没有靠山,人又瘦,于是见哪片儿牛粪多,就蛮横道,“这片归老子了,你到别处去。”没法,在那些年月里,各种气算是受够了。

祸不单行,大哥因思父亲心切,心中忧闷,又不善于表达,父亲死时,他连一滴泪也没掉,村人都说他楞,于是有人给他起名“楞五”。大哥患上了胸膜炎,半年间,人便瘦得惨不忍睹,一只胳膊仅有一根麻杆那么粗细,胸腔的积水已经让他喘不上气来了。躺在被窝里,无神的眼里透着求生的微弱的光。幸亏,找到了一位好心的民间医生,经精心治疗,得救了。这一年,大姐也找上了人家。大姐出嫁势在必行。

而母亲就是这样,抱病拉扯着我们姐弟四个,不过,大姐已经成人,只有我们弟兄三人尚需扶助。母亲没条件住医院治疗,只好每天打上一针安痛定和链霉素注射液支撑着身体,支撑着摇摇欲毁、毫无希望的家。但刚强的母亲并没有倒下,照样忙里忙外,不息劳作。那时,在我们姐弟眼里,母亲是最强大的保护神,也是外出时的唯一的牵挂。可想而知,在那些日子里,光景过的会是多么贫苦。平时队里分粮食,分其他东西,我家因人手少,总是吃亏,不是缺一些,就是分些秕子,次品。然而,母亲从没让我们挨过饿,粗粮细粮搭配。每当饭不多时,母亲就让我们先吃,她只是等到最后,喝些稀粥,也算是一顿,或干脆哄我们说她自己吃饱了。那时,我刚四岁,憨头憨脑,啥事不懂,饿了就吃。有一次,在饭间,我偶尔抬起头,只见母亲嘴唇一动没动,她凝视着我,看着我,由父亲死时留下的大声哭叫的娃娃到活蹦乱跳的孩童,心里也得到少许的安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那一刻,我发现母亲的眼里泪光闪闪,那是母亲情不自禁的泪,但那时的我,并不能读懂母亲的泪。

在那些年月里,我们,包括母亲是没有新衣服穿的。往往一身衣服,大姐穿罢,经母亲改做后,再传给大哥、二哥,最后再做小些,便穿在了我的身上。有时候大很多,穿在我身上,就成了半大袍子了,介于“长袍与短褂之辈”之间。但我们那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虚荣,穿衣从不讲究,原则就是穿上不露肉,能保暖就足够了。母亲白天忙乎上一天,晚上点亮了煤油灯盏,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我们弟兄缝连补绽,常常是在三更时分才和衣而睡,我并不为那补丁上摞着的补丁而羞惭,相反,我想重温那沾着母亲血泪味道的余息。冬天里,不少孩子手脚冻了,这是因为他们大人邋遢、懒惰的缘故所致,可我们弟兄的衣服乃至里边包的棉花没有一点儿是新的,但从没有冻过手脚。母亲往往在夏季就已拆洗,缝制完毕,还为我做了棉手套,用自家产的羊毛挑的毛袜子,穿上很暖和。不过,长大的大姐,有时很挑剔,有一次见人家的姑娘穿得纯黑的大翻领涤卡很好看,便回去硬让母亲给她买一件,母亲没钱买新的,又拗不过她,就用朱黑(一种颜料)把一件旧的蓝褂子染了一下,经过改做,俨然一新,把大姐乐得几乎要蹦起来。就这样,母亲因常在油灯下做活,所以,视力下降得很,常常穿不上针线,就让二哥或我给穿。

在我五岁那年,大姐要嫁了。这下,家里失去了一根顶梁柱,没法,母亲为了抚育我们长大,在大姐的张罗下,不得不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后起身改嫁。母亲忠于父亲,本来决定一辈子守寡,不再改嫁。但是,艰难的生活迫使她改变了主意,这生活实在太难了,父亲的遗愿是让我们弟兄都能长大成人、成材。这是父亲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因为我们那时实在太小太弱了。于是,村里不少人在议论,风言风语,飘得满村都是,

“看看,男人死了没三年,主意就变了。”

“本来,守寡的打算就是蒙哄世人的!”

总之,村里人说啥的都有,尤其是姑父,姑姑坚决反对,他们担心我们过继过去会受更多的屈的。不过,后来的生活经历也证明了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这不是因为母亲改嫁的缘故,而是生活的苦旋律一直在发挥效力。

当时,大哥决定自己留下,他不反对母亲的做法,但也没有同意。他心里永远敬供着母亲,他不肯再去他乡认一个陌生的人做自己的父亲,节外嫁接生枝是无感情和融洽可言的。但是,一个未成年的弱男孩独立支撑这个四面着风的家是何其难呢。最后,大哥到了姥姥家,并继续读书。

中途认父的滋味是苦涩的,除了举目无亲、生活无助外,还有当地村人背后的唆辱、谩骂和歧视,那时候的我算是尝够了这种毒腥味。整天,和小家伙们在一块儿,他们一不想要我,就骂我“带犊子”,“野种”,“没大的儿子”等等,但我那时并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骂我,回去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含泪犹豫了,她不想,让我过早地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让我尽快地成长。但是,这些还不是村人为我们最担心的,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个刚刚结合的家能否长久地维持下去。他们知道,继父,后来我一直喊“爹”,是一个脾气极其暴躁的光棍汉,骂人很难听,年轻时没能成家,就是因为脾气太爆、太倔、又爱赌,没人看得起他,在村人眼里,继父和性格倔强的毛驴没有两样。其实,继父的心眼很好,为人特别秉直,和人打交道总是自己吃亏,但终因“暴”的缘故,没人说好。爹在生产队里担任会计,精确一点说,他连队里一分钱的便宜都没沾过。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才能产生这种想法。爹不肯去逢迎,巴结大队干部,因此,有一次,有人诬告他私吞了队里的一部分买糜子的种子款,当时,他生气极了,但又不善辩解,于是,嘴里不断牢骚一句话,就是“反正我没做亏心事,是不怕鬼叫门的。”

就这样,这个家临时组合起来了。爹在外边忙碌,母亲干完地里的活儿后,回家操持家务,一切经过母亲亲自的调理,都变得井井有条。但母亲一直都防着爹的作为,家里少有的一些钱款都掌握在母亲的手中。也许别人认为母亲这种做法有些霸道,太狠气,其实,这是出自一位伟大母亲的本能行为。母亲怕我们受屈,提前在改嫁的婚约上争取了主动权。而爹呢,对这个问题,也不以为然,他觉得在半生中收留了这一家子,也算是自己孤单生活的彻底改观。所以,他决心悔过自新,要以全身心的辛苦付出来维持这个家,发展这个家,果然,爹后来把赌博之习戒掉了,直到现在也从没有沾染过。这一些靠的都是母亲的威严。那时,如果说,我们弟兄是刚学会走路的小鸡崽,那母亲就像带着我们出去觅食、捉虫,护料我们的老母鸡一样。确实,这是再朴素不过的母爱观了,正如屠格涅夫在《麻雀》一文中描绘的那种母爱一般伟大,用在这里作喻是十分恰当的。有母亲在,我们无需害怕什么,再大的风雨也淋不到母鸡肚底和翅膀底下的小鸡崽。那时,在我们弟兄眼中,母亲是最伟大的保护神,我们的一切已同母亲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在我们搬到现在住的这个村的第二年,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土地按人头数应得亩数分开了,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单干”。同年,爹担任的生产队会计职务也被革掉了。

两年来,这个家也不时发生一些小矛盾,但很快都自行消散了,从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动刀子打起架来。我们家里是平静的,这在别人看来,有点儿想不透。其实,这也是两好合一好的结果。

在别人眼里,爹是粗暴的,确实,爹常常用各种各样、几乎说不出口的脏话骂我们,但从他本人心里来说,并没什么恶意,每次吵嚷不畏乎就是我们在生活、劳动乃至学习等方面做的不好,不尽人意。而我们,初听起这话,都觉得特别生气,特别委屈,甚至对这位“继父”怀着敌意,哀怨没有父亲的孩子的悲惨命运。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并没发现继父有什么坏的做法,他骂过去,就忘了,从不往心里记。爹对我们都很关心,但每当他怀着满腔的热情,碰到大哥、二哥那种漠然、敌视的态度时,一下子就愣住了。这种僵局,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最后,我们经过母亲的劝说,才慢慢开始与他搭话,家里也飘荡起“爹长”“爹短”的问候,尤其是我,随爹姓了,而且过去时很小,和爹亲密无间。爹听了这些,也看到了这些,心里暖融融的,像吃了蜜一样。母亲有时和我们说,“他有嘴没心,对我们母子都挺好,我们应该报恩才是,至于他骂几句,咱们就当没听见,我们要尊重他,体谅他。”

渐渐地,大哥、二哥心中的疙瘩解开了,从心眼里感激爹,理解爹的辛苦。于是,这个家真正变和睦了。大哥和二哥也从感情上接受了这份父爱。家复苏了,母亲的病也出奇般地好了。这对于我们这些面临败亡的孩子,无疑是一个崭新的春天到来了。

有时,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见了我们,就以试探的口吻挑拨我们和爹的关系,

“他经常骂你们,你们还叫他“爹”?再说,他也不是你们的亲爹,他是后的。回了家,你就说“你是我后爹”。

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们已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于是我们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弄得这些人讨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要说吧,我们家庭的和睦关系,已如钢铁长城一般坚固,并不是一些蜚言蜚语所能动摇的。

母亲对我们的要求始终没有放松,相反,母亲的灼灼远识已意识到,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她对我们的希望也与日俱增。我们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学习起来都很刻苦,加上母亲为我们解除了后顾之忧,家里的活儿都让母亲和爹承揽了,所以,成绩门门都优,大哥升高中时,全公社考的第二,二哥升初中时,全公社第一名,而我在村里的小学念书,也在班里独娇娇。看到这些,母亲紧皱的眉头展开了,尤其是我们一个个长大了,懂事了,这使母亲几经沧桑的心也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慰。而爹,看到我们都很聪明争气,心里高兴得很,劳动起来就更卖力气了,穿衣服拣最破的,吃饭拣最差的,好一点的,都留给了我们,他的话是“你们在外边念书都很苦很难,我在家怎么也好说,好对付。“

听了这些话,我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仿佛都看到了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们失去了父亲,但没有缺少父爱。

人生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尤其对于我们,灾难是时不时都会从天而降的。就在二哥上初一那年,庄稼人又遭了旱灾,家里的粮食不够吃,而且秋收后不久,爹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了,在农村,打发老人是要花好多钱的,雇吹鼓手、,做各种纸折,还有宴请全村里有亲缘关系的人,这对于别人家,可能要好一点儿,但对于我们这个起步不久的家,又刚刚盖了新房,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这里要介绍一个人,他是爹的哥哥,我们称“大爷“,这人在我们刚搬去时,孬事可做了不少,直到我念了小学五年级时才有所改观。我们刚去时,因为手头没有牲口,而爹一直是个单身,无任何财产,分家时只分了一个锅和一个小红柜。不过,这位“大爷”为了给爹找个家口,在婚约上答应我们随时可以使唤牲口,后来,他宁可让牲口在院里拴着,也不让我们使唤。后来,母亲找他评理,吓得他翻墙跑了。原来,他也是色厉内荏的。后来还有一次,我家新买的毛驴丢了,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临近傍晚,大爷派了两个儿子来了,姿态很高,“如果让我们帮着找,那找到了,这头驴就得归我们,再下的小驴才是你家的;否则,我们是不会帮你们家找的。”爹的其他亲戚看不下眼,纷纷指责他们的无礼,幸运的是,第二天一早,本家的一位爷爷帮着把丢失的驴给找到了。

结果,大爷到处传扬,说母亲“蛮不讲理”“像个母老虎”,听的人们都信以为真,只有知道真情的人明白,这都是胡编乱造的。

这下,家族里出了这事,又该他张牙舞爪了。大爷一路像火烧着屁股一样,连蹦带跳来到我家,见了母亲,劈头就是一堆先下手:“他二娘,我承认没你厉害,但这回老人死了,你甭想耍赖,打发老人要花钱,耗费粮食,这也有你们的份,你想躲也躲不掉。”

母亲没有理会他这些,仿佛他说的一些话,她根本没听见,但母亲正色地答应出资打发“继祖父”和“继祖母”,对于大爷来说,这是“天理”要求的,但对于母亲,却是主动应允的。他见母亲应允了,就又连蹦带跳地走了。他担心母亲刺他。

结果,这场亡者的后事,是村里多少年来办得最隆重的,吹鼓手雇了两班,金匠一班,纸折做了无数,还弄着跑马灯等时尚玩意儿。那么,对于一个身处灾年的普通人家,又会意味着什么?

正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哥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焦急,他为母亲焦急,他知道母亲为此说不定又愁得难以入眠。又得出粮食,而今年又是一个没收成的年限,供自己上学也得钱和粮食,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和粮食呀?他决定弃学回乡务农,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供二哥上学。

一天、 家里收到一封信,是大哥写给二哥的,当时,我还不太懂事,之间二哥边读边流泪,在一旁听信的母亲也伤心地哭了,心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二弟,

当我得知家中发生的情况,我十分焦急,我明白这对母亲,对咱家又将意味着什么?二弟,我比你大,又不争气,高考没啥希望,而你学习比我好,又十分聪明,你应该努力读下去,我回乡务农,支持你……“

一向善良、善解人意的二哥理解大哥的良苦用心,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断送大哥的前程,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美丽前程。现在想来,我深深地为之感动,这是多么深厚无间的兄弟情谊,胜似伟大的革命感情。

二哥就这样辍学了,背着书包永远地离开了学校。尽管学校的不少老师挽留他,而且班主任提出“家里负担不起,由我来承担学费和生活费”,老师们知道二哥是极有希望的学生,但二哥都谢绝了,这在母亲心里,又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呀!

母亲为此痛哭失声。

后来,大哥考走了,前途对于他可谓光明,而可怜的二哥却永远留下来了,做了修理地球的农民。现在,大哥虽也接济二哥一些,但因为彼此都有了家室妻小,这种接济也是微乎其微的,它是无法和先前的那种深挚无间的兄弟情谊相比的。

二哥辍学后,就出外打工了,那年他才十六虚岁。他挣得钱,自己很少花,连件衬衫都舍不得买,都积攒下来,寄给了上学的大哥和家中,也算缓解家里生活的拮据。

几年里,母亲终因过度劳累,加上为二哥的辍学深感悲伤,身体是每况愈下,实在支持不住了。其实,母亲的身体早已不行了,只是一直隐瞒着。最后,经村里人的再三劝说,母亲才决定去张家口市看病。

母亲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因累乎了一天,躺在堂屋的土炕上就睡着了。那一夜,母亲没有再唤醒我,我禁不住暗暗埋怨起母亲来,“为什么不唤我一声呀?”要知道,每次都是母亲唤醒我,改到正屋里去睡。就在那一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这是一种没有母亲的伤悲啊。

母亲和爹,以及村里的几个女人去张家口了。一下子,我感到了可怕,虽然,左邻右舍、房前檐后的大娘大婶们一见我就安慰我,姐姐来陪我,后来姐走后,姥姥又来了,但我却无法摆脱心头的那种可怕,虽说以前母亲也常去姥姥家,而且,一走就是十几天,但那时,我没有这种感觉。黑夜里,我无法入睡,呆呆地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出神,我似乎一下子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也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自己一个人把家里的牛,羊都圈住了,把家里的门窗都锁好了。我忆起八岁时,有一次母亲催我上学,可我因作业没有完成,不敢见老师,所以,心里很烦躁,经母亲的再三催促,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从炕上站起来,“啪啪”给了母亲两个耳光,当时母亲没有哭,但目睹此情的大哥气得要揍我,却被母亲制止了。中午放学回家后,大哥不让我吃饭,我呆呆地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结果是母亲说服了大哥。现在想来,我真的有愧于母亲,更感激母亲,感激母亲宽恕了我,但我当时却没能体味到母亲给予我的深深的爱。

经医生诊断,母亲的病很严重,是颈椎结核,需马上做手术,但当母亲听到需要两千多元押金时,她放弃了这次生命之神给予她重生的机会,她觉得花这么多钱,还不如供我们念书呢。母亲说她的身子骨硬,能抗住。就这样,母亲的病搁置下来了,疼得受不了了,就吃颗去疼片。但病魔并没有因母亲的顽强而妥协,它在折磨着母亲。半年后,母亲不会动了,手脚也麻木无觉,除了一个清醒的大脑外,身体的其它部位似乎已不属于她所有,连吃饭都得人喂。当时,二哥在外地打工,大哥听到母亲不会动的消息,急匆匆地从一百里地外的县城赶回来,说啥也不去念书了,他要凑钱,哪怕是贷款,也要带母亲去看病,他要凭自己的努力让母亲活下来,不再痛苦。但实际上,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因为钱是硬头东西,别人见你穷,谁肯借钱给你?就连母亲的亲弟弟,我的二舅,一年来都不登门看望过母亲一次。这令母亲失望,更令母亲感到悲哀。唉,人世间的世事就是这样冷清,当你有用有地位时,别人都捧你,与你亲近;当你一旦变穷了,那谁都会远离你。想当初,父亲在煤矿时,二舅一天两三次往家里跑,可现在,人家已躲得远远的了。

于是,村人见母亲病倒了,又开始议论纷纷了:

“听说三丽(我的小名)妈连碗筷子也不会捉了,唉,万一有个甚,这几个孩子可要遭罪了。”二兵担心地说道。

“那可不,你没听说,十二号村有一个人,待后娶的老伴儿一死,就把老伴儿带过去的孩子给赶出去了。”一旁的二锁举了个例子。

“没拿手(有可能),即使三丽爹不撵,连他那个大爷也招奉不住。你忘了那一年,三丽家刚买的毛驴丢了,让二#,四#给找找,当天没找着,回去就和三利妈提条件……”

“那搁给谁,谁能答应?人家刚买的毛驴他就想要,甭说是你兄弟家的,就是两旁外人的,你也不能这样呀?真是不害羞!”

…… ……

这些话,被不远处的我听着了,我虽小,但经过母亲这一病,我懂得了许多,我为母亲的病担忧,更为自己以后的命运担忧,我真担心有一天会被赶出家门。这些日子里,因母亲患病在炕,已没人给我缝补,黑条绒裤子乱的一片一片的,膝盖常在外露着,活像一个没娘孩。每天放了学,我放下书包,就去拔猪草,兔草。直到黑洞洞的时候才回来。相比起来,其他孩子放了学就玩,活蹦乱跳,但对于我,这一切都没有,因为我毕竟是我,是个几遭不幸的苦命娃。我咬牙忍受着,星期天就去给人们放牛了。因为爹不怎么会做饭,又很忙,所以,我有时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脸饿的蜡黄蜡黄的。困了,就躺在野地里睡上一觉,渴了,就用手舀牛蹄窝里的水喝几口。

然而,母亲更苦。母亲整天躺在炕上,连身也不会翻。夏天,屋里热得像蒸笼,但母亲就那样经受着煎熬。一白天,家里没人,也没人和母亲说话,母亲是多么寂寞呀!偶尔,有一两只麻雀或燕子飞过窗沿前,欢叫两声,母亲的心里就亮一下,但很快就黯淡了。母亲每天的饭食更不尽人意,吃一顿不吃一顿,没有像其他人家病了,得到精心的照料。爹做的饭,又脏又不好吃,但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呀?每天都是莜面片片就着酸腌菜汤,酸涩难噎,但母亲吃的就是这些,还得人喂,她自己连筷子都不会捉。渴了,也没人给舀口水。因长期下不了地,母亲全身浮肿,说来,那情景谁见了谁想哭。但母亲就是那样活着,“高墙外春秋几度,妈妈你却强为苦盼,”我不知道母亲靠什么信念活得那么顽强,但我觉得,母亲放心我们不下,担心我们被赶出去,为此,她忍受了常人绝对不能忍受的寂寞和痛苦。在那样难耐的日子里,母亲没为自己提过什么要求,唯一的一次奢侈,是让我拿二毛钱去买了一根麻花,但她只咬了一小截,就咽不下去了,她舍不得吃,她要给我留下。

母亲的衣服长时间没人给洗,上面的虱子都组建了集团军,但无论它们怎么咬,母亲都感觉不到,因为母亲的周身都麻木了。爹因为整天太忙太累,常常冲着母亲发一通脾气,但母亲都无力地接受了。现在想来,母亲的眼窝,就像一条河谷,流淌出的泪水足可汇成一条浩荡的长河。

同年,大哥因和班主任发生了点矛盾,被劝退回家了,整天长吁短叹,而同村自找上门给的对象也见他考学没指望,提出要退婚。用村里人的话说,原本人家找他,就是一脚踩着两只船。所以,他对此早已不怀任何信心和幻想了。在当年的高考中,他勉强参加了考试,但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又落榜了。他多么希望能给病重的母亲带回一个惊喜的消息,但他没有。

这就是病母所生活的家,没有一点儿希望。但母亲不想死,她要活着,她要活到希望在我们弟兄身上冉冉升起的那一天。人一旦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即使再苦,也充满了力量。这无形中给大哥重振学业提供了一股勇气。

第二年春节后的几天里,一场风波在我们家发生了。那几天,姐姐在忙着给母亲做寿衣,因为母亲的病实在太危险了。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姐姐提出先给二哥找对象,她认为家中唯一的希望是二哥,他既聪明,又生得俊,村里不少人说给介绍对象(但事实上,是没人肯给的。因家里穷,人家只是说说而已)。姐姐说为了二哥,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顾,并当众把大哥数落了一顿,骂了他个酣畅淋漓。这一次,大哥痛心地哭了,母亲也哭了。十几年了,他没有这么伤心过,他认为自己的一切可以不顾,但一辈子含辛茹苦抚育我们的母亲莫非也要不管?但姐姐就是这么说了。

其实,生命处于最黑暗的时候,也就是光明到来的前夜。当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逗留时,遇上了一位好心人,可以说,是她救了我们全家,使我家重燃希望之火。这位救命恩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是一位民间医生。好像膝下无儿无女,虽说她挂的牌子是讲迷信,但我认为她用的是一种中医疗法。她给母亲拔火罐,烤砖,按摩,以促使血液循环,用外力解除麻木。

又一个仲夏的到来,母亲在蒸笼里接受治疗。浑身上下烧的全是滴溜溜的血泡,没有一处完好,其情状惨不忍睹。烤砖是在开水锅里把红砖煮热,贴在皮肤上,炙热的蒸汽直往肉里转,而且上边还盖着被子,为防止热气散掉。一般人可以想象到那种治疗的折磨,要比病痛难受上百倍,但母亲都咬牙承受了。

有一次,这位恩人医生给母亲舒活胳膊,本来,这胳膊已一下也不能动了,但医生却硬是把它拉起又放下,拉直又弯回,当时,我和姨家的两个闺女在场,之间母亲牙关咬得“嘎嘣嘎嘣“响,脸抽得失去了正常模样,额上比红豆还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迸了出来,两位姨姐都背过脸去哭了,母亲身边的我,心像刀绞一样,终于忍不住极度的难受,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你,你受不了就哭出来吧!”

爹没好气地训斥我,“还没死呢,就哭开了?”

“孩子别哭,妈没事,反正妈已经习惯了,再说,干妈(指救命恩人)这么做,也是为妈好,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妈争口气。”

听了这话,我拼命地吞住泪水,努力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着,“妈妈,你太伟大了。还有谁能有你这般坚强?疼痛难忍时都不叫上一声”痛“

从那以后,我也变得坚韧了,决不畏任何的艰难险阻。

同年秋天,大哥背水一战,出人意料的是,他考上了。听到这消息,母亲的精神舒畅了好多,又过了不长时间,母亲就会动了,能够拄着拐杖下地走几步了。(其实,期间,恩人医生在给母亲治疗的过程中,看着母亲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也有点气馁了。后期,丢下一句话“如果有好转,就去谢神吧。”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中医疗效慢,需要好几个疗程才能见效。无论如何,我终生要感激这位恩人,她老人家认我做了她的干儿子。)

这可是特大的喜讯,在那段日子里,全村都在传扬这消息,人们也为我家得救了而高兴,在此,我们都该感激那位救命恩人。

冬天,有人找上门,给二哥介绍对象,结果,一相即成,这可谓三喜盈门了。

家里虽然还是那样穷,但总算是有了盼头,有了希望的亮光了,这亮光给人以满怀的信心和力量!

母亲身体好了以后,就又投入了庄稼地的劳动中,两年以后,大哥,二哥的对象相继退婚,分手了。期间,又把母亲折腾了个好苦,母亲伺候她们就像伺候奶奶一般,把吃饭碗端到人家手上,一遍一遍地求人家吃,可人家也不给个好脸色,也没能感动她们。

…… ……

就在我考上中专那年,母亲的身体又趋恶转,老嚷着腰背疼、麻木,而且身体肿状不减。其实,后来据医生说,母亲的病根——颈椎结核一直就没除,所谓的“好了”,只是缓解了症状,只是有幸延长了几年的生命。

不过,这时的母亲对死亡已无甚畏惧,正如她常说的,“你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你老子在阴间也息心了,因为抚育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妈死也放心了。”

就这样,母亲在第二次瘫痪的三年后,永远地离我们姐弟而去了,我为此遗恨不已。没能让母亲享福一天,但大哥安慰我说:“母亲故去了,对我们来说,是种刻骨铭心的伤悲,但对于母亲来说,却是一种解脱,因为母亲活着比安息了更要受罪。有谁知道,母亲在弥留之际是多么痛苦?!”

是的,母亲得以解脱饿,母亲不再为贫穷和病苦所迫了。在故去三天开馆时,我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默默地祈祷道:“妈妈,你安息吧,我会争气的。”

母亲离我们弟兄而去了,但母亲一生的伟大将如远方不息的灯火,永远鞭策着我们前进。

95年6月6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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