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传奇故事(四)药引子
古人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周家口这地方,原名永宁集,后称周家埠口,又改周家口,开埠大约已有六百年。说的是三川交汇、水路要冲,五方杂处、地灵人杰。然而屈指算来,却也没有出几个功垂竹帛,名贯中西,做出掀天揭地伟业的汉子来。
此并非说周家口人就全是酒囊饭袋,蠢材一群了。有道是,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世之邑,必有俊士。凭心而论,手中有一两样绝活,赖以在周家口这块码头生存者,还是大有人在的。“回春堂”掌门人,长须拂胸,鹤发童颜的陆静轩,就称得上是其中的一个。
族谱记得清楚,陆家四代行医,专治眼疾,可谓是中医眼科世家。什么风火赤肿、干涩畏光、迎风流泪、昏黑倦视、阴云四合、龙雪飞腾等眼疾,陆家是药到病除,治一个好一个,治两个好一双。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服陆家开的药,还须点他自配的眼药。光服药治不好病,光点眼药病治不好,必须双管齐下,二者缺一不可。这就使人知道了,陆家治眼疾有奇术。
陆静轩是第五代,子承父业,住在老宅,位于臭泥胡同东头第一家,坐北朝南,二进独院,高门台,宽门楼。门两侧各有一尊三尺余高的青色石狮子,天长日久,居然成了陆家的标志,周家口人一说石狮子就知是指治眼的陆先生家。门前墙上掉脚挂的那块上下左右四个角依次各写一字,合起来是“陆家眼科”、中间形象逼真的绘了一只人眼的菱形木牌,就是陆家行医的招牌了。
进的大门,后结院为内宅,不赘述。前结院有堂屋三间,门前西侧种着四季花草,东侧种着芍药牡丹。前廊抱柱上刻有“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对联一幅,字体狂草,遒劲有力。室内靠西山墙,是一排古香古色的朱红色药柜,约三寸见方的小抽屉层层有序,拉手一色的小铜环,环的上下左右贴着约二指宽、四指长的红纸条儿,上标抽屉内中药的名称。东间堆放着大筐小篓未泡制的中草药。当门倚后山墙,放着一张样式精美、乌黑油亮得能映出人影的紫檀条几,一头摆放着一摞螺线装药书,一头陈设着一对穷工极巧的青花海水龙纹天球青瓷花瓶,中间放一尊紫铜镂花香炉。条几前摆放一张质地上乘、精雕细刻的八仙桌。上面除了陆静轩把脉用的布垫、裁好的纸片和文房四宝外,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那把质感如玉,形象生动的莲蓬刻铭宜兴紫砂壶了,荷叶壶盖上那只似跳非跳的小青蛙,栩栩如生,灵巧典雅。桌子西面放着一张沉重的太师椅,是陆静轩把脉问诊、开方施药之处。上方,高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上书“回春堂”三个行楷大字,落款:曾伯涵,丙寅年仲夏。
你道这曾伯涵是何许人也?唱戏的拿掸子,那可不是凡人。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廷重臣曾国藩。
曾国藩名伯涵,字涤生。这位朝廷一品大员怎么会给陆家题匾呢?这就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了。
同治四年五月初四,曾国藩被皇上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平捻军务。他根据捻军流动性大的特点,制定了在四省十三府州设四镇重兵,以河南的周家口、安徽的临淮、山东的济宁、江苏的徐州为老营,各驻大兵,广储粮草,一处有急,三处呼应的剿杀战略。虽获小胜,然颇得民心的捻军飘忽善走,此灭彼起。同治帝十分懊恼,责怪曾国藩指挥不利,于次年二月初九诏催他进驻周家口,居中调度。
五月下旬,捻军牛洛红部从永城经陈州直逼周家口,曾国藩调兵迎战。寝食俱疲,焦躁不安,以致毒火攻心,不几天,两眼竟然肿的小灯笼一般,疼痛难忍,视物不见,随军郎中开了几个方子,服后均不见效。不得已找陆静轩的祖父卢云斋诊治。陆云斋切脉后知是实症,遂取豆腐一块,中间挖孔,放入朴硝等药后盖好,然后放到器皿内用大、中、温火蒸出水来,让曾用此水洗眼,再点陆家用竹叶包裹的八珍烂眼膏,两三天奇效产生,曾国藩的眼疾全消,连声称赞陆云斋“真乃妙手回春”,并取其义给陆家题送了“回春堂”的匾额。陆家医名由此更加远播。
俗话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干啥讲啥,卖啥吆喝啥。曾国藩的随军郎中通过这一病例,看出陆家治眼疾定有绝招,自愧不如。于是就先造访,后设宴,移樽就教,意欲得之。陆云轩严遵“传儿不传婿,传媳不传女”之祖训,坚不吐实。随军郎中每提起这一话题,陆云斋就藏锋敛锷、防意如城的“呵呵”一笑道:“吾本乡镇野医,怎敢不知天高地厚,在先生面前逞能。几味中草药及用法,先生皆知,其他实无隐瞒。”直至次年正月初六,那郎中随曾国藩离开周家口,终未得其窍。
这也难怪,码头上混饭,身无所长,手无一技,不仅难以安身立命,而且只能当有本事者的陪衬。有本事者风光的很,穿光的吃香的喝辣的;陪衬则穷汉无讲究,只能穿土的吃粗的喝淡的。想改变命运,就得奋斗,就得付出比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谋求成功。诸如陆家五世祖,尝百草,试百药,几次中毒,浑身青肿,甚至赔进一只眼,摸索出治疗眼疾的灵方。才在周家口河南岸北十多家治眼疾的先生中当当响起来。这用生命代价换来的验方,陆家能轻易示人吗?况且,一旦天机泄露,就会受到被人夺去饭碗的威胁,形成同行冤家之形势。故尔,古来绝活极少有人外传的根本之所在,大概就在于此。
到了陆静轩这辈,陆家更是得风得雨,家大业大,惟令他不顺心的是膝下无子。晚年,陆静轩年逾花甲,日益觉得力不从心了,于是便收了瑞福、祥生两个徒弟。
一段时间后,两人发现虽同样之药,若不经老师之手,疗效就会大减,知道老师必有看家本领未传。于是对陆静轩更恭敬有加,多次在陆静轩心境好时讨教。陆静轩一如其祖,守口如瓶,一味让二人死记硬背药名性味。
常言说,一个人一个性道。瑞福眼皮活,伶牙俐齿,擅讨老师喜欢,就是学东西总记不住;祥生言辞木讷,属于那种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的人,但他天生悟性好,药名一背就会,只是性子直,有时惹老师生气。
一日,天降细雨,陆静轩闲来无事、心血来潮,于是抚宣挥毫画了一幅风竹。瑞福一旁击节叹赏,夸赞老师这幅画是形神兼备,骨力非凡。当陆静轩问祥生感觉如何时,祥生仔细审视后说:“近看很一般。”陆静轩一怔,放下画笔,追问:“那远看呢?”祥生淡然一笑,答:“跟近看差不多……”陆静轩脸一红,抓起那幅墨迹未干的风竹,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狠狠摔之于地,拂袖而去。
时光弹指如飞箭,一晃又是几年。一天夜晚,陆静轩家突然闯进四名手持钢枪大刀片,自称是土匪路老九部下的汉子。瑞福见这伙人来势凶猛,调转屁股越墙而遁。祥生迎上去保护陆静轩,被四人一顿拳脚打翻于地,四名汉子反剪起陆静轩的双臂,张口索要五千块银元,否则就把陆当做肉票,绑走“撕掉”。
情急之下,祥生爬起身,鼓足勇气对四名汉子讲条件说:“五千块银元非是小数,如果你们把老师带走,陆家就再无人能筹够这么多钱,因此,倒不如让我顶替老师当肉票。留下老师在家筹钱。假如老师在你们规定的时间内,没给你们送这笔银元,你们就把我撕掉好了。”四名汉子咬耳朵嘀咕几句,遂丢下陆静轩,将祥生蒙头塞嘴带出陆家。这伙人挟持着祥生左拐右转,咕咕咚咚走了好长时间,来到一个去处,突然一哄而散。祥生拽下蒙头布,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门口,心中觉得好生奇怪。未免老师担惊,他未及多想,赶紧奔往陆静轩家道平安。
陆静轩见祥生归来,急忙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拂须称庆道:“有惊无伤,有惊无伤呀!”说罢挽起祥生,来到祖宗牌位前,焚香叩首后,重新落座,和颜悦色地对祥生说:“陆家治眼疾,药到病除,关键在药引子!”
说着,陆静轩扬起右手,翘起小拇指,略显神秘地对祥生说:“奥秘就在这儿。陆家五代以来,用这样的长指甲,不知瞒过多少达官贵人、杏林高士之眼。此长指甲,可不光为显示儒雅啊!它的妙用在于,每次配药时,我就用这个指甲先铲满焙干研碎的药引子——蝙蝠粉,捺在指甲盖内,趁搅拌药时,暗中弹入,虽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却没有人能看出内中机巧。”陆静轩长吁口气,接着如释重负地补充说:“古人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一本书。许多绝活,说透了都就跟糊窗户的纸一般,看起来神秘,其实一捅就破……”
隔了一日,陆静轩摆设宴席,广邀周家口杏林名流,正式为祥生补办了拜师礼,席间,有人问陆静轩此举是否有违祖训,陆静轩推心置腹道:“辩才七载,考验数次,吾徒祥生,有三德也:一是聪慧超群,过目不忘,智也;二是凡事勇于直言,不虚美谄谀,诚也;三是临难毋苟免,舍身取义,仁也。家传秘方传给如此智慧、诚信、仁义之人,待老朽百年之后,使他继续造福桑梓,这与吾私掌有何不同,诸位说说,此等天大的好事,列祖列宗能有异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