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翅飞翔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我上初三了。
这像一句宣言,又像一句抱怨,更像一句炫耀。
有人会促狭地问,初三是哪个姑娘呀。
——真猥琐。
我至今仍记得,在那个青春期的夏天,我在喊出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得豪迈,甚至可以感受身后光芒万丈,犹如飞仙。
因为初三结束,意味着我的九年义务教育终结,可以正式告别见鬼的学校。想起九年前的同一时间我被骗到学校接受所谓的九年教育是多么得心有不甘。
对,我就是这么不喜欢上学。
可是,母亲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说,三儿,你马上就要上初三了,以后还要上高中,还要上大学读研究生和博士,以后不许再像以前那样野得不着调到处调皮捣蛋了,否则,你这一辈子可真的要毁了。
你知道热腾腾的夏天捧着冰淇淋刚要吃却“吧唧”掉地上是什么感觉吗?
没错,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
掉地上不仅不给我捡起来的机会,甚至还在上面踩了几脚,因为她接着说,三儿,我可警告你,从今以后,一定要把玩野的心收回来,给我考个像模像样的高中,接着考个像模像样的大学。我这样劝你,不是说让你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的养育之恩做个二十一的栋梁之才什么的,我只想要你对得起你自己。难道你想像傻戆那样过一辈子。
傻戆是隔壁村子的一个老光棍。
他说傻其实也不傻。据说以前的某个时候,他被一次爆炸事故给震得神志不清,从此浑浑噩噩屎拉裤裆里都不知道擦。
我觉得我妈拿他作比方简直就是对我智商的侮辱,起码我会把裤裆里有屎的裤子换下来。
我妈不知道我心里在腹诽什么,因为她又开始打悲情牌。
她调动脸上所有可以调动的情绪,开始给我讲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悲伤往事,说你哥和你姐都不在了,所以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不说争做祖国栋梁光耀门楣什么的,起码你得像你哥哥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别让人戳脊梁骨。
在此我要说的是,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军人,但他们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就牺牲在边境的那次自卫反击战中,成为全家的骄傲。而我以后的日子,一直笼罩在他们的伟大光环之下,显得是那样得猥琐和自甘堕落。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于是,警告一出,我就只好闭门思考,哦,闭关死读书。
同时,她还向我的那些坏朋友如张国庆、建军之流下了逐客令,说我们家的三儿明年就要考重点高中了,现在要在家好好学习,以后不能不要找他玩了。
逐客令一下,真是门可罗雀,别说找人玩,就是跟鸟玩都找不到。
所以,每天放学之后,我老老实实地回家,对着课本上的生词字母大眼瞪小眼一副谁也不服气谁的样子,不知所措。
书本上的那些鬼画符,也不知道哪个缺心眼儿的编出来的,怎么那么难的,根本就不认识嘛。虽然看不懂,但还要装出有热爱学习努力考取市一中的好孩子模样,否则,一旁监工的母亲的鞋子就会敲鼓似的落下来。
我觉得我现在之所以做事总是慢半拍,很大程度上是在那个时候被揍坏了脑子的缘故。
这种赶鸭子上架的学习方式虽然让我感觉极其无聊,但是,却激起了建国、张国庆那帮坏朋友极大地好奇心。
他们总会找一些莫须有的借口偷偷溜我家看我在做什么。等我发现我居然躲在家里做一种叫做“努力学习”的劳什子的时候,全都一起嘲笑我,并且想了无数的歪点子动摇我学习的决心勾引我出去玩。
勾引招数如下:
三明治,我刚刚拆了我爹的自行车链子做了一把火枪,威力可大 ,一枪能把鸽子的屁眼儿打下来,走,带你见识见识。
三明治,今天晚上村口唱戏,戏班里的那个姑娘,美得冒泡儿,胸前那两个圆鼓鼓的家什,比兔子还大,衣服都撑破了,哎呀,我的个妈呀。
三明治,今儿我们跟竹岗的那帮家伙对歌,我一首“她以为她很美丽,其实只有屁股还可以”顺利俘获了杜鹃的芳心,杜鹃还有个好朋友,哎呀,我的个妈呀,长得那叫一个齐整,凭你的三寸下流之舌,还不手到擒来。
三明治——
还没有勾引完,结果回头一看,哎呀,不好,他们发现我妈正拿着一把擀面杖站在门口,怒目而视着他们这帮小混蛋,吓得翻墙越院,落荒而逃。
三明治,我们还有事,你自己多保重吧。他们临走的时候给我落下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的狼子野心很快就被我那英明神武的母亲给识破了,擀面杖一挥,对一阵痛打。从此,再也不敢进我们家门槛半步,否则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痛打落水狗。
赶走了那帮讨厌鬼,我就开始遭殃了。
当然了,遭殃的意思不是说她将痛打落水狗的情景还原在我身上,而是将上面那些已经提到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伤心事重新跟我唠叨一遍。
——与之相比,我倒是宁愿挨顿揍。
——那叨唠简直跟紧箍咒似的,让我噩梦连连。
后来,我看到了周星星那部风行天下的《大话西游》,终于在孙悟空的身上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并且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至死也不肯陪唐僧西天取经了,因为唐僧实在是太罗嗦了。
我想,假如我是孙悟空的话,说不定也想一棍子要把唐僧给敲死的。
只可惜,我却不敢对母亲怎么样。
她的擀面杖可真是六亲不认的。
儿子?不好好学习,这个儿子宁愿不要。当时,我的母亲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只好翻开课本,老老实实地学习。
一列队伍一百米长,传令兵从尾端到排头传令,又返回队尾,期间没有停留,队伍又行进了一百米。请问期间传令兵共走了多少米?
谁他妈出得数学题呀,难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对讲机吗?谁还他妈排头队尾来回跑呀,想累似爷啊。那个传令兵一定在心里这样腹诽。
我算数不行,但我记性却不错。
那个时候,我还被填鸭式地硬背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中国历代咏物诗辞典》《中国诗词精品佳句摘录》等书籍,虽然听不懂,但全记住了。
这应该是我一生的宝藏,至今我在做方案或者述职报告的时候,还会冷不丁的冒出一两句“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之类的话来,从而为我博得一个儒雅饱学的个人形象。
但在被强迫着背诵和计算的年纪,却正赶上我的青春期,也就是说,那段时间准是老师和家长说不要满地乱跑、我准上房拆瓦的叛逆期。
初三之前,我的校园生活总体来说,简单枯燥。
冬天的时候,日短夜长,几个班级混合着被塞进一个大宿舍通铺。潮湿的墙壁,污浊的气体,没有厕所,大家就架着鸡枪隔着窗户往外呲。
由于床铺混乱,经常抢被子盖,所以一人得了疥疮,整个宿舍都被感染,整天将手塞进裤裆里挠痒痒,挠得惊天动地泣鬼神。
夏天的时候,为了上学方便,就一起挤在张国庆家的大瓦房里。
农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洗了脸就各自揣着从家里弄来的冷馒头胡乱啃着,夹着自酿的酱豆或者红砂糖。
一人或者两人一辆“大三八”自行车,沿着长长的乡间小路去学校。
起先只有我们几个,路上就会碰到同伴或者同校熟识的同学,接着越聚越多,大家并排骑着霸占着原本就不富裕的柏油路,任凭后面的大卡车小汽车嘀嘀嘀将喇叭按个不停,大家却岿然不动。
有时候会遇到女同学,用手绢扎着马尾,穿着长袖的衬衫、熨得服服帖帖的的确良板裤,骑着直把赛车或者小飞鸽自行车,任凭细碎的阳光如金子般洒在脸上或者身上。
不管是认识的或者是不认识的,不管是漂亮的还是不好看的,初中生特有的羞涩,让我们不会主动去搭讪,只会狠蹬一阵,超过她们,任凭得意的笑声和潇洒的身影,飘荡在她们的前方。
那个时候还没有考学的压力,所以课上得稀松平常。
唯一能够让我们提得起精神的是,为了庆祝香港回归,经常搞各种庆祝晚会,电视里的《我的1997》《公元1997》《1997永恒的爱》《永不分开世界的爱》《东方之珠》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孙国庆、田震、毛宁、蔡国庆、陈红、黄格选、陈明、解晓东们或者深情或者声嘶力竭的呐喊,都成了我们临时模仿的对象。
晚会要举行,课还是要正常地上。
我那个长得像是马桶的数学老师,因为自己是脑子有问题,所以总认为她的学生也都智商不在线,总在课堂上踱着鸭子步问我们,我现在前进六步,再后退四步,接着前进八步,再退五步,总共前进了几步。
我们心里想你脑子有病,但嘴上却还得显出一副弱智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不知道。
数学老师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说出答案。
这种测试智商的游戏她乐此不疲,我们却痛苦不堪。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刚从中师毕业不久的毛头小子,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我至今忘不了他在第一堂语文课上用地方口音浓重的塑料普通话,大声朗诵《白杨礼赞》的情形,又是如何用跳跃的方式,跳过“黄的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中的敏感字。
他像世间所有的语文老师一样,热爱文学,努力写散文诗歌,吹嘘自己在《大河报》《京九晚报》上发表了多少文章,出版有《热爱白杨》《礼赞柳树》等散文诗集。
但这并未引起我们的崇拜。
因为在我们的脑海中,世间只有一种文学作品,那就是武侠小说。
我们曾经怀着某种激动的心情去拜读他的大作的时候,赫然发现,字里行间完全没有大杀四方和儿女情长,都是一些佶屈聱牙的拟人、排比和抒情,跟我们在语文课堂上需要背诵的套路一样,于是心里对他的怨恨不由多了几分。
唯一感兴趣的是诗词。
他曾亲眼看到他在课堂上用一个用白纸装订成的本子上,以写生的姿态握着铅笔,写了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觉得很有气势。
多年以后,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郑板桥,我在《故事会》上没少看关于他的轶事传说。
当然,他也会用自己的热爱引导着我们写作,并对背诵了不少古诗词的我欣赏有加,说要收我为徒,带我走进神圣的文学殿堂。
对此我并未感到高兴,但为了应付他收徒心切的纠缠,只好套用古诗词的格式,随便凑了几首应付交差。
内容大致如下:
“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包子店。口水直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
“李白乘舟不给钱,船夫一脚踢下船。桃花滩水深千尺,伤风感冒一冬天。”
语文老师看后立刻将我逐出师门,并用鲜红的笔迹批注道:“欺师灭祖,格调底下,建议诵读《热爱白杨》《礼赞柳树》二十遍,疏导浊气,不致走上三俗的不归路。”
我和语文老师的梁子,也就这样结下了。
在初二即将初三的那个暑假,我做得最轰轰烈烈的事儿,便是将语文老师放倒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为了跟语文老师求和,便带着十二分的诚意,去他办公室,让他给我推荐一些可以提高个人格调的书单。
当时,老师正在蒸榆钱饭。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在文学方面“欺师灭祖”的勾当,扔给我一个瓦臼和一头蒜,让我剥开捣碎。
我心里几百个不乐意。
我将蒜头胡乱地扒拉了几下,扔进瓦臼里,又趁着语文老师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几片我偷偷在学校诊所里买的泻药,一起捣碎。
弄好了,扒拉到碗里,又加了些酱油和香油,搅合了一下。
语文老师也没有在意,随手倒进了蒸好的榆钱里,搅拌均匀。
隔壁宿舍的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循着香味儿找了过来,哥几个连吃带泡饭,唏哩呼噜,吃了个不亦乐乎,甚至连让都没有让我这个学生一下。
我也不差这一口,只是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等着。
后来,他们又觉得我碍眼,便挥手将我赶了出去。
我就躲在屋檐下,等着接下来的动静。
而事实也正如我想象得那样,动静闹得很大。
他们吃完了榆钱饭,一人捧着个粥碗,坐在椅子上,吹着风扇,聊着小天,控诉着各自班里的学生。
聊着聊着,语文老师突然眉头一皱,眼睛猛然睁开,然后我就听见他大喊了一句,卧槽。
他的裤裆里立刻湿了一大片,臭气在宿舍里晕染开来。
数学老师听到了动静,迷茫地睁开眼,吸了口气,“什么味儿?这么臭?我说老王,你什么时候买的臭豆腐?”
语文老师双手撑着膝盖,似乎想站起来,到厕所去。
可是,才刚刚猫着腰,朝着门口的方向转了个身,下面又窜了,只见一片雾状的黄色液体直接跟着裤子喷洒出来,喷到了坐在他身后离得最近的物理老师的脑袋上,直接被爆头。
当时,物理老师都惊呆了,抹了一把脸,差点没背过气去,咆哮道:“我去,老王你在干嘛!啥玩意喷出来了?”
语文老师嗷嗷了一嗓子:“我不行了!”
然后,扶着门框就要往外跑。
可是,慌不择路之下,没注意门槛,一下子被绊倒了。
他也顾不得疼痛,双手死死地捂着早已湿淋淋的屁股。
即使这样,依然不顶用。
那些臭烘烘的玩意儿隔着内裤和夏凉裤,直接喷射了出来,劲头足得很,犹如无翅飞翔的大怪鸟。
整个宿舍里的所有摆设,都成了攻击目标。
不知道是受到了语文老师的引导,还是药劲这会儿都上来了,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也开始发射飞翔。
他们三个人,或者扶着门框,或者扶着椅背,或者扶着桌边,屁股对着屁股,屁股对着脸蛋,屁股对着天地万物,尽情发射,一泻千里。
整个房间就像是被刷了一层过期的豆腐泥。
宿舍里的声响,以及特殊的气味,终于将管理宿舍的老大爷给招来了。
他还以为这仨老师就着臭豆腐喝多了,在这耍酒疯呢。
然后,过来把门打开,往里一看,直接就石化了。
他猛地把宿舍的门关上,表情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不过我猜他更多的是觉得恶心。
大爷靠在门上,哆哆嗦嗦地冲着里面说道:“几位老师,你们这是在实验,还是在比赛拉稀?”
之后的整个暑假,哦,不,准确地说,是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学校里的热点话题,依然是谈论三位老师在宿舍里“飞翔”的壮举。
随着热搜的扩大,以及讨论人员的增多,各类版本也层出不穷,甚至有人说三位老师为了争夺唯一的优秀教师名额,使出了各自的江湖绝学,进行华山论剑。
时隔多年,三位老师拉虚脱的场景,我依然历历在目。
还有校长终于听到了动静,和会计赶过来扶起已经虚脱的语文老师的情形,语文老师虚弱地说:“校长,校长,不要碰我,还要拉!”
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我便在校医的指认下,落入法网。
回想当年我爹接到通知去学校赔礼道歉的时候,给我请了足足半年的病假。
什么初三不初三的,就是欠揍。
当然,这也是我为什么初中会上四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