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选》注解的商榷

《唐诗选》注解的商榷

盛静霞 蒋礼鸿

马茂元先生注释的《唐诗选》是一部好书,无论在选材方面、材料审查方面、注释方面,都处理得很慎重、细致。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黄金时代——唐诗,给予读者一个比较全面而深入的了解,这是很好的事。

但编选和注解唐诗毕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即使马先生工作得那么慎重细致,也不一定可能把所有的问题解决得毫无遗憾。下面是我们在浏览这个选本时,记下的关于注解方面的若干意见。不揣浅陋,以此就教于马先生。如果有些少一得之见可供采纳,起一些“锦上添花”的作用,那就不算浪费笔墨了。下面是我们的一些不成熟意见。

上 

89页 王维《观猎》“风劲角弓鸣”注〔一〕:“鸣”,指羽箭所发出的声响。

按:原诗没有提到“箭”,只提到“弓”,弓弦在拉开时是会发出声响的。辛弃疾《破阵子》词:“弓如霹雳弦惊。”就是指弓弦声。“角弓”是硬弓,拉时当然更可以发出鸣声。

133页 王昌龄《探莲曲》“乱入池中看不见”注〔二〕:“乱入”, 写采莲女们从不同的港口争先恐后地进入池塘时的活泼情态。

按:乱入不是写她们的活泼情态,而是写“荷叶与衣裳一色,莲花与人脸不分”(原注〔一〕):“乱”应作“混”解。《列子·说符》:“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椿叶者,三年而成……乱之椿叶中而不可别也。”“乱”就是“混”的意思。“乱入”就是混入,因为衣裳、人面和荷叶、荷花一色,所以就混而“看不见”,这才接得上下句的“闻歌始觉有人来”。全首四句本是一气呵成的,按照马先生的注解,第三句“乱入池中”是写“活泼情态”,和上下文就不一致了。

139页 王维《古意》“须如猬毛磔”注〔三〕:“磔”,烈也。这里是硬的意思。

按:“磔”是张开的意思,不是硬。“磔”,《广雅释诂一》:“张也。”又按:这句诗用《晋书·桓温传》:“温眼如紫石稜,须作猬毛磔。”成句。

160页 高适《燕歌行》“汉将辞家破残贼”注〔一〕:“残贼”,还没有消灭的残余的敌人。

按:此诗下文有“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勳!”等句,可以看出战斗很酷烈,敌人的力量很强,似不应视为“残余的敌人”,这里的“残贼”应作'“凶残的敌人”解,比较切适。

162页  又“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注〔一三〕:“三时”极言时间的短暂。

按:这两句诗都是形容战场的肃杀凄凉,“一夜”是整夜的意思;把“三时”解释为“时间的暂短”,就和整个气氛不符。这里应当指整天而言,这样才能和“一夜”相对。

174页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首句:“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按:“走马川”系地名,中间夹一“行”字,颇不可解。说者谓此“行”字当是衍文,因涉题目“走马川行……”而误衍了一字。这首诗三句一韵,通篇都如此,如果去掉“行”字,首句“川”“边”和下句“平沙莽莽黄入天”正好也是三句一韵,和全诗韵例相同。否则只是“边”“天”叶韵,和全篇就不相称了。我们以为这样讲是正确的。马先生未校,特为拈出。

195页  李白《古风》“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注〔二〕:“断肠花”是用成语。刘希夷《公子行》:“可怜桃李断肠花。”春光烂漫,人们观赏流连,伤感年华,肠为之断。

按:唐人诗文中,“伤心”“断肠”有正反两义,反义谓欢快、可爱。如杜甫《阆水歌》描写嘉陵江山水之美,而结句说:“阆州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引杜牧《遣怀》:“楚腰肠断掌中轻。”韦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七言》:“淮阴寒食足游人,金凤罗衣湿麝薰。肠断入城芳草路,淡红香白一群群。”都足以说明“心伤”“肠断”作为欢快、可爱讲,已经为当时所习用,李白和刘希夷的“断肠”也不例外。这和元人以“可憎”为可爱并无不同,不必委屈增出“伤感年华,肠为之断”来解释。

214页  李白《东海有勇妇》“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注〔二〕:“暂”,偶然的意思。

按: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作者看来是必然的,怎能解作“偶然”呢?“暂”也就是“忽”,“金石忽暂开”也就是“金石忽开”。《史记·李将军列传》:“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就是“忽然腾上”的意思,不能解作“偶腾”。

250页  李白《扶风豪士歌》“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前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注〔七〕:“写意”,是吴地方言,犹言快意,适意。

按:如“写意”果然这样解释,那末“开心”那一定就是我们的口语“很开心”的意思了。在唐代恐怕还不可能有这样的口语。全篇主要是歌颂主客的“意气相倾”,因而才想望古代“原、尝、春、陵”四公子好客的风度。这里的“开心写意”的主词是“原、尝、春、陵”,句意是说他们诚心待士。“开心”是肝胆相见,“写意”是倾吐思想感情。“写”古代是输送的意思。正因为“原、尝、春、陵”是如此待客,所以下文才感叹门下虽有三千客,不知哪一个知道报恩?如果按原注那样讲,就变成歌颂他们很快活,不但没有什么意义,和主题还距离太远,而且和“明日报恩知是谁?”也接不上了。《后汉书·马援传》:“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开心”就是输诚。《国策·赵策二》:“忠可以写意。”“写意”就是倾吐心意,可以作证。

290页  杜甫《前出塞》:“杀人亦无限,列国自有疆。”注〔二〕:二句意谓各国本来都有自己的疆界,原可和平共处,可是侵略者要扩展自己的疆土,则杀人就无限了。“无限”一作“有限”。按:作“无限”和下面两句是两个意思,作“有限”则四句是一个意思,说均可通。但比较起来,作“无限”用意更为曲折而深刻。

按:宋蔡梦弼《草堂诗笺》本、清钱谦益本、《全唐诗》和通行的杨伦《镜诠》本,都不作“无限”。蔡本应该是比较可信的。照马先生的解释,要先解释“列国自有疆”,再解释“杀人亦无限”才行。当然倒讲的例子是有的,但究竟有些别扭。而且注释中:“可是侵略者要扩展自己的疆土,则……”都是外加上去的话。这句作“有限”很好讲。因为开头四句讲战争,是战争,当然不得不杀人,所以接下去说杀人应当有个限度,各国有各国的疆域,只要能守住疆域,能制侵陵,就不在乎多杀人,杀人的多少应该限制在能制止侵陵以内。前面说:“擒贼先擒王”,能擒王则可以不杀人而结束战争,也和“杀人有限”相关联,“亦有限”的“亦”字和“自有疆”的“自”字也相互映衬,按马先生所说,“亦”字就不可解。而且全诗首四句末两句都就“制侵陵”这方面说,忽然中间两句就侵略方面说,这也是很别扭的。

291页  杜甫《丽人行》“后来鞍马何逡巡”注〔一三〕:“逡巡”本义是欲进不进貌,这里是大模大样,旁若无人的意思。

按:唐代的语言中,“逡巡”有顷刻、快速的意义。如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逡巡便出蓭园,倾剋(顷刻)却看居士。”本诗的鞍马“逡巡”是快速的意思,形容车马横冲直撞,用以显示杨国忠的骄横。似比较更切合当时杨国忠的神态。

298页  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注〔二七〕:“烟雾”,像烟雾般轻薄的纱罗。

按:这两句是形容杨国忠的奢华,家中姬妾众多,香烟缭绕,隐约中好像许多神仙,并非指穿了轻薄的纱罗。一则当时是冬天,不能穿轻薄的纱罗,再则如果作纱罗,仅仅形容衣服豪华,不能描绘出许多姬妾在香烟缭绕中如云如雾的场面,这就使杜诗索然寡味了。

310页  杜甫《哀江头》“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城南望城北”注〔一○〕:杜甫这时住在城南,潜行曲江,时近黄昏,要回城南去,可是眼睛却回望着城北。因城北是宫禁所在地,而现在却成为胡人的巢穴。“望城北”是思恋故国之情的自然表现。……“望”一作“忘”。“忘城北”,是说忘记了走向城北。形容极度悲伤中的迷惘心情,义亦可通。

按:这里第一个解释,就文字解释文字,是可通的,但内容不丰富。第二个解释,“忘记了走向城北”,语意不明,是忘记了走向城南,结果走向城北呢?还是欲往城南而忘记向城北走呢?如照后说,则根本不能通;照前说,则这一句变成,“欲往城南,忘,〔往〕城北”,恐怕没有这种读法和增字的道理。虽然结论“形容极度悲伤中的迷惘心情”很正确,但得出结论的说明却是不清楚的。按:“望”一作“忘”,“望”就是“忘”。这两个字唐人传写往往通用。敦煌变文《孔子项讬相问书》“项讬父母不承忘。”另一卷“忘”作“望”。又《父母恩重经讲经文》,“望却深恩大苦栽(哉)”,这里的“望”就是“忘”,可见“望”“忘”是可以互用的。“忘城北”就是“望城北”,“望”就是“向”“往”,“欲往城南望城北”,是说,本来要去城南,却向城北走去,这正是心神极度恍惚的表现。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早就说过:“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熟为南北也。……… 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仓皇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这样讲,和“黄昏胡骑尘满城”也紧紧相联系,我们认为是比较可据的。

318页  杜甫《北征》“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注〔四三〕:“移时”,化了好多的时间。“朱铅”搽面用的红色铅粉。

按:“移时”是一会儿工夫,不是“好多时间”,“朱铅”是胭脂和铅粉,是两种化妆品。从“狼藉画眉阔”来看,可见这位“痴女”是不会“慢工出细货”的 。

319页  又“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注〔五三〕:“少为贵”,以少为贵,即精兵不在多的意思。

按:“少为贵”就是“少为妙”的意思。杜甫认为借兵回纥,虽然可以济燃眉之急,但将来要成为心腹之患,借兵是不得已,回纥兵虽然勇猛,但总以少借为妙!杜甫在《留花门》中曾说:“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胡骑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和这里可以相互印证。杜甫一方面庆幸借兵回纥可以收复两京,一方面又深深担心回纥将骄横不可制,这正是杜甫忧国情深的具体表现。“此辈”两字,显然是不亲信的语气(和《留花门》的“此物”正好相似),这两句是不能解释成全部肯定的语意的。

343页  杜甫《垂老别》:“纵死时犹宽”注〔七〕:意思是说,即使个人战死,但时局是有好转的希望的。

按:这里的“时犹宽”不是指“时局”,而是说:纵然会死,还不会马上就死。上文“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是从担心老人的生命方面来说的。“纵死时犹宽”是无可奈何的慰藉,慰藉对方,也慰藉自己,而不是说个人生命和时局形势的矛盾。中间“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虽然提到形势,但说的是敌人一时还攻不过来,正是纵死而不至于马上就死的理由,并不能解作“时局是有好转的希望”,因攻不过来并不等于有“好转希望”。而且要这样讲,只能说“纵死时却宽”,“犹”字是接不起来的。

下 册

151页  韩愈《华山女》“听众狎恰排浮萍”注〔四〕:狎恰,当时口悟,你邀我,我邀你的意思。

按:“狎恰”是当时口语是对的,但解释却不对。“狎恰”为叠韵连绵字,又作“洽恰”,是密布、拥挤之意。白居易《吴樱桃》“洽恰举头千万颗。”敦煌变文《降魔文》:“便向殿中选壮象,开库纯驼紫磨金;峻岭高岑总安致,洽(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误作“恰”)恰遍不容针。”可以证明。见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修订稿本。

203页  张藉《酬朱庆余》:“越女新粧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沈吟”注〔一〕:镜,镜湖的简称。

按:这个“镜”字就指妆镜,美人对镜而明艳自赏,最能传出新妆的神情,说成镜湖,就和第二句失去联系了。

又“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注〔三〕:这两句是说:“穿着齐纨的浓妆的人并不足贵,可贵的是越女的风韵天然,歌喉宛转。”

这两句应理解为菱歌价重,齐纨不足以为酬赠。古代以罗纨之类为缠头,观于白居易《琵琶行》可见。这里以菱歌比朱庆余的诗,应该扣住“歌”字,如果用“穿着齐纨的浓妆的人”来比,似嫌枝离了

283页  白居易《长恨歌》“椒房阿监青娥老”注〔八八〕:“阿监”,太监。“阿”,发语词。

按:“阿”字在这里读平声,应和“阿谁”“阿兄”的“阿”不同。“阿”应解为“阿保”的“阿”。《汉书·宣帝纪》:“故人下至郡邸狱复作,尝有阿保之功。”臣瓒注:“阿倚保养也。”《列女传·齐孝孟姬传》:“妃后踰阈,必乘安车,辎軿,下堂,必从傅姆保阿。”王照园补注:“阿者,倚以居处。”“阿监”应指宫廷中近侍的太监,“阿”不是没有意义的语助词。

297页  白居易《新丰折臂翁》“翁臂折来几年”注〔二〕:“来”,语气词。

按:下文说:“此臂折来六十年。”“来”应是“以来”的意思,即谓从臂折到今。白居易诗中“来”字很多,如:《权摄昭应早秋书事》:“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题王处士郊居》:“一卧江村来早晚?著书盈帙鬓毛斑”《和苏州杨使君兢渡》:“自经放逐来憔悴,能校灵均死几多!”用法都相同,都可以解作“以来”而没有丝毫不通。

335页  张祜事略注①:“祜”,一作“祐”。

按:启功《碑帖中的文学资料》(《文物》1961年第八期):“《桂苑丛谈》和《云溪友议》等书,曾记'冬瓜生瓠子’的谐音,可知张祜名字应是和'瓠’同音的'祜’。若举旁证,《絳帖》刻宋太宗赵光义草书唐诗,张祜的'祜’正从古今的'古’字,这也是地道的北宋写本。”据此,“一作”应该删去。

451页  黄巢事略:其中《自题像》一篇系后人依托之词。

这里没有举出依托之证。按:此诗系元稹《智度师》二首的拼凑,故可断为假托。原诗云:“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杆望落辉。”

刊于《文学遗产》增刊十一辑,196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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