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箱里的“黄色小说”

我书箱里的“黄色小说”
刘 振

同班的战友都知道我有一个装书的小木箱。箱子不大,但也装了30几本小说。我一直做着打仗当英雄的美梦,所以书箱里描写战争的小说占多数。像什麽《林海雪原》《彝族之鹰》《志愿军一日》《把一切献给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外国的名著《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红与黑》,这些都是我姐姐和姐夫的藏书。姐姐在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工作,我想看什么书都不难,可我就爱看打仗的书,对谈情说爱的小说一点也没兴趣,只是出于好奇,我把姐姐的书偷偷装了几本带到兵团。

刚开始的兵团生活,各方面都抓得很紧,我也很少开箱子。一是没时间,再就是我带来不光是革命书籍,这几本外国小说,在当时绝对是属于不健康的禁书。在全团大会上,曹兰旗团长说了,《山楂树》《小路》《三套车》等是苏修的黄色歌曲,是靡靡之音。那么我手里这几本西方国家和苏修的书,毫无疑问就是黄色小说了。阶级斗争的弦我也绷得很紧,千万别引火烧身、自找麻烦。尽管很少开箱子,战友们还是知道我有书,纷纷来求借。我把描写革命战争的书借出,悄悄把几本外国名著藏在最下面压箱底,不让战友们知道。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都在一个炕上打滚的战友,什麽也瞒不住,他们感觉到我的小书箱里一定有“好货”。软硬兼施,威胁加利诱,要我开箱拿出一起享受,我自有主意就是坚决不借。为了惩罚报复,不知那个哥们搞起恶作剧,把我的钥匙藏起来,急得我快发疯了,两天后才偷偷又放到我的褥子底下。好朋友宋振伟责怪我太小气,几本破书也舍不得借给哥们看。实在是误会,真的不是小气,而是我没有把这几本名著拿出来的胆量。

那时虽然年轻,但我知道利害关系,一旦泄漏出去,我这里就是“黄源”,本来底就“潮”,再背上个传阅黄色小说的罪名,那后果真的很严重,下场恐怕比帅子还要惨。

说起帅子是指一部知青电视剧《北风那个吹》里的男主角帅红兵,他就是因为传阅《红与黑》被揪出来批斗,关押。这情节不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完全真实再现了当时的政治气氛,我对自己箱子里的“黄书”严防死守不惜得罪最好的朋友,皆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为了怕漏光,连我自己都没敢拿出来翻过一页。这几本小说安然放在书箱,却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做贼心才虚,我不偷不抢,却每日惶恐不安、心神不定,因为我实实在在拥有那个年代的“黄色小说”,窝藏也有罪啊。

最终,这个小书箱难逃一劫,在我一次离开连队探家时,箱子被一位战友打开,至今我也猜不出这位哥们是谁。探家归来,革命书籍一本不少,而外国小说一本不剩,看来是肉包子打狗,没有希望物归原主了。这位仁兄没有举报我,也没有传阅这几本书让我为难,哑巴吃黄连,我当然不敢声张。其实,我心里有点感谢这位哥们,他没有透露我有“黄书”,要不然我冤死了,几本小说一本没看,还要背一个传播黄毒的罪名。自从他拿走这几本书,我反倒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再也不用为这几本书提心吊胆了,心想,拿走书的哥们,你咋那么善解人意呢。

几年以后,我们的革命豪情在现实面前受到嘲弄,不由得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理想的大厦坍塌了,扎根边疆的口号也没人喊了,迷茫失落笼罩着每一个人,也就是那个时候,连队传阅小说盛行起来。当然传阅的都是那些吸引人的所谓“黄书”,什麽《茶花女》《傲慢与偏见》《红与黑》《基督山恩仇记》。这些小说也不知战友们从哪里搞来的(但不是我丢失那几本,因那些书扉页都盖有姐姐的印章)。说来也好笑,自己原来有书不去读,现在却借别人的书来读。我们不敢像帅子那样大胆串联演讲,而是私下偷偷传阅。我被这些名著深深地吸引,拿起书来就废寝忘食、爱不释手。有时“下家”催得紧,就得通宵达旦加夜班,即便这样也是精神抖擞、兴致勃勃不犯睏。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我把灯光遮罩起来;停电了,点上煤油灯继续用功,一夜下来鼻孔熏得黑黑的,有时不知不觉,天亮了都不知道。在那“限时交货”的快速突击阅读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书籍并不多,但《基督山恩仇记》是个例外,我书箱里曾经拥有这本书,可我却从没翻过一页,现在读起来却津津有味,拿起来放不下。主人公受人诬陷坐14年黑牢,悲惨坎坷的经历让人伤心同情,以后他惩恶扬善、报恩复仇大快人心。特别是基督山伯爵写的一句话让我震撼,当时我把它抄在日记里,至今不忘:只有体验过死亡的痛苦,才能领悟到生存的愉快!

刘振兵团照片

这段读书经历,对我懦弱的性格,不能说没有影响。我欣赏敬佩基督山伯爵的侠肝义胆,报恩报仇,敢恨敢爱。我的胆子变大了,不那么唯唯诺诺了,有时做过的事,都不相信是自己做的。有了足够的勇气,以后敢和马建军、吴持平、宋振伟擅自离开连队出走一星期,凭着5块5毛钱去浪迹天涯,四处蹭车、蹭吃、蹭喝、当盲流,也就不奇怪了。

浇地时节故
刘 振
15团二支渠

这是最醒目,也是战友们最熟悉的二支渠闸门标志。几个小故事就发生在它周围的八斗渠、九斗渠、十斗渠…… 将近9年的兵团岁月,留给我太多的记忆,浇地的一些情节就一直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内蒙河套地区,种植水稻、小麦等农作物,每年都要给农作物浇水。收割后,为保证来年的墒情还要浇灌土地。浇水要有很强的责任心,记得每次浇水,连队领导都把任务交给我们班。

2007年8月17日我回到15团7连去圆梦,我在那里住了一宿,那是一个浮想联翩的不眠之夜,昔日的战友一个个出现在眼前。

一、真晦气

一天,我从战友那里借来一本《傲慢与偏见》,马鸿义也想看,并约好做我的下家。轮到我和鸿义值夜班,这可是看书的好机会。我们领了手电筒的新电池,再把马灯灌足煤油,来到26号地接班。

为了不那麽忙活,我们多开几个地口分水流,这样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我观察水情回来的时候,马鸿义拎着马灯已找好了休息的地方,有土堆挡头,挺平,铺上雨衣一躺,挺滋润的。鸿义趴在马灯下,翻阅《傲慢与偏见》:“小刘,那几个口子我去堵,书归我了,活我包了,放心睡你的。”内蒙的夏夜,那是蚊虫的王国,小咬、蚊子都围着马灯“群魔乱舞”,抹了避蚊油都敢咬你。随手一巴掌,都能拍死几只,这种环境看书那是受罪,加上白天没睡好觉,我歇菜吧,“精神享受”就不和鸿义争了,由他值班堵口,我不担心。头一蒙,迷迷糊糊居然睡到天亮日出。

一夜下来,马鸿义“战绩”可嘉,地浇了不少,书也没少读,还和我谈感受。我站起身伸懒腰,猛然间吓一跳:“鸿义,我们睡在什麽地方?”“哎呦,这是坟地,怪不得这地儿平呢,原来是裸露的棺材板,死人睡下面,我们睡上面,死人活人成了上下铺的近邻,我X!真TMD晦气!”我们相视苦笑。

岁月淹没了许多往事,但我忘不了那个正直、真诚的好战友马鸿义,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帅小伙儿。我们性格相近,又都有一个引以自豪的军人哥哥,共同的话题很多。以后,因为情感问题,马鸿义精神郁闷,慢慢自闭,谁也不理。我很难过,很无奈,也不知该怎样去帮助安慰他。1977年年底,我离开了兵团,再也没有见过马鸿义,有人说他失踪了,也有人说他死了,可我不相信,因为谁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也许有一天,马鸿义出现了,还来和我争执达西先生该不该娶伊莉莎白小姐呢。

二、 堵决口

一天晚饭后,全连到团部去看电影。何成祥、马鸿义和我要上夜班,只能放弃。

坐在屋里正闲扯,张文海副连长急冲冲地闯进来:“小刘,二支渠九斗处决口了,你们快去!我再找人,千万别淹了九斗旁的胡麻地!”渠水来自黄河,泥沙沉淀使水位增高,很容易造成渠道决口。

我们扛起铁锹就奔向二支渠。赶到决口处,渠水已经冲开1米多宽的口子,口子不是很大,但水位高,落差大,水流猛,取土又不方便,3把铁锹填土根本无济于事。这时,张副连长带着两个后勤人员,拿着一些草袋子赶来了,人多站不开,我们先拿草袋子装土,再把草袋子往决口里扔,水流很急,很快草袋就被水流冲走了。

暮色中,副连长很着急,天黑就不好办了,他一边指挥继续装土,一边寻找木桩。我知道他的意图,想在口子中间挡个木桩,把草袋子拦住,可周围哪有木桩。这时候,是需要有人做出奉献的,保卫边疆,建设边疆那份激情我还保持着,我是团员、班长,应该冲在最前面,我说:张副,别找了,我下去!不容副连长回答,我已脱去外衣跃入水中,水流冲得我双腿轻飘飘的,战友递过一把铁锹,使我牢牢站在决口中间,草袋子一个个扔到我的面前,一锨锨泥土被我用铁锹挡住……浑身泥水,此处虽然不是战场,照样有一种自豪感,危急时刻我不会装怂。

几十年后,和妻子回到二支渠决口处,我告诉她:那时候,我们正年青,我在这里堵过决口,表现还算英勇。

三、雨夜惊雷

在26号地最北端,空旷漆黑的大地上,只有我和马建两个人。地浇完,口子堵上,再去关上八斗渠闸门,一切都OK。完活了,回连睡觉喽!马建放开了男高音的歌喉。

天有不测风云,此时头顶雷声隆隆,大风也扑面狂卷,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歌声嘎然停止。快跑!要挨淋了!我和马建扛锹向闸门狂奔,突然,眼前一道明亮夺目的闪电,头顶一声炸雷震天响,卧倒!吓得我们赶紧趴在地上,学习过这个军事动作,此时派上用场了。

天上的乌云聚集,静电正极达到几万伏,与负极相遇形成短路,如遇不到负极就向大地释放,遇到高于地面的突出物直接导向地面,导地不良就形成“雷劈”了,我俩个子不高,但在广袤无垠的大地我们就是制高点,成了“引雷针!”太玄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缓过劲来,密集的暴雨下起来了,大雨点打到脸上生疼,顾不得那么多了,别在这旷野上被劈死,我们爬起来继续跑,跑上通往闸门的八斗渠,渠两旁都有树木,实际上这也很危险。

大地与天空间不时放射着闪电,闪电距离非常近,听到的都是尖锐的爆裂声。我们真害怕了,心中充满恐惧,一有闪电就卧倒(用摔倒更合适),摔倒再爬起来,默默祈求老天爷开恩,别“劈”我们。

都说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会遭天打五雷轰,我做过什麽坏事?有过什麽罪恶?不就是和某某打过一架,那还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的自卫反击,再就是曾经偷过连队几个西瓜,难道这也要受惩罚遭报应?至于用雷把我们劈死?那些祸国殃民、腐化堕落的官员不雷轰,却要拿两个偷西瓜的开刀,闪电死追着我们不放,老天爷也是瞎了狗眼。

那个晚上,我们失魂落魄,浑身泥水,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拼命地逃,马灯摔碎,狼狈至极跑回连队……真要是这样被劈死,真TMD的比窦娥还冤哪。

至今马建说起此事还心有余悸:真邪行了,咱没做亏心事呀,那雷电死追咱们,跑哪跟到哪,每一声雷都跟在脑袋上炸响一样,忒吓人了!

几十年后,这回马建高歌《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歌声很完整。

四、睡美了

7连的河套地,地势较高,要扬水站把水位提升才能浇灌。

扬水站的抽水机不好用,大宽皮带传动的那种,要常打皮带油。启动器叫什麽“耦合式”,手向前一推,起速后,再往回一拉,挺麻烦,水泵还漏水,起动一次要灌十几桶水。

一次夜班我和张毅丹浇河套地。我们灌足了十几桶水,一身臭汗没白出,起动很顺利,然后打皮带油,忙完了,也累了。灌满渠道也要一段时间,我们先把麦地口子打开,然后坐在五加河大堤休息,四周漆黑,无聊得很。“班长,灌满早着呢,咱们找地儿先眯会儿。” “我也是这个意思,走!旧场面有个草垛子,那是个好地方。”

我们爬上草垛,躺在上面,又松又软,嘿,那个舒坦,给“席梦思”也不换!我们互相提着醒:就躺一小会儿,可不许睡着了,那会误事的。不知不觉,上下眼皮一打架,美梦做上了…不知何时我睁开眼,梦醒了,东方发白,天快亮了,心里一惊,坏了!我们睡了一夜。我使劲推醒身旁的毅丹:快起来!快!毅丹迷迷糊糊揉着眼和我跳下草垛,拿着铁锹拼命往地里跑……麦地里没什麽水,悬着的心放下了,可渠里水也不多,我们又往扬水站跑,跑到跟前傻眼了:机器空转,粗粗的管道一滴水也没抽出来,泵头处杂物太多,堵住了。清理完杂物,再接着灌十几桶水,又是一身臭汗。这个夜班可睡美了,也累得贼精神!

五、浇水相识的挚友

二支渠上原本有一座小小的土坯房,那是专为看闸观察水情的人预备的,职责就是守着一部电话机,和团部生产部门保持联系,提闸关闸。

小土房原来在小桥东边十几米处,现在什麽痕迹也没留下。不知为何,这个观察水情的人,团里不用近在咫尺的7连人,却用了一个4连的战士周京生。可能是怕“近水连队先用水”吧。

周京生是北京老乡,文质彬彬,睿智内秀。他读过很多书,对很多事物他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很让我佩服,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不久我和马建就成了这间小土屋的常客。中秋节我们3个是一块过的,在这间小土房里,我们一起品尝月饼,想念北京,猜想未来……我们无话不谈,连谈没谈女朋友都不保密,我们成了推心置腹的挚友。京生跟我说:他最向往的就是上大学读书。

浇地需要全团一盘棋,统一安排,不能随便用水。有时水位低了,我们让京生把闸门关死,下游就没水了,紧着我们7连浇,为自己连队着想,闹点本位主义也方便,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呢。

浇水季节一过,周京生回了4连。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彼此4连、7连来回串,他把书和笔记都借给我看,让我受益匪浅。

二支渠小土房里的三兄弟团聚在天坛

几十年了,居然在北京天坛战友聚会时又找到了我们的好兄弟周京生,那叫一个高兴!见到周京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如今的周京生心里美着呢,因为儿子非常争气,公务员考试高分被录取,凭真才实学证明了儿子的优秀。儿子像他一样爱学习,让人羡慕。我和马建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和周京生一起合影,天坛公园又一次见证了我们的友谊,留下了我们美好的回忆。

作者简历

刘振,男,北京19中68届初中生,1969年3月29日参加内蒙兵团,为15团7连战士。在8年多的兵团生涯中,有过荣光,有过耻辱,受过表彰,也背过处分。通过办假病退,1977年11月15号返城。

来源: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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