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科幻、偶然、想象和命运之轮
5月12日,滨口龙介导演、编剧新作《驾驶我的车》发布首支预告,该片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作品,主演:西岛秀俊、三浦透子、冈田将生、雾岛丽香,将于今年夏天在日本上映。
舞台剧演员家福明明知道同为演员的妻子和同剧男演员定期幽会,却假装不知,在世人面前扮演着恩爱夫妻。妻子去世后,他雇佣了一位女性司机渡利。相处中,他开始逐渐和渡利交流自己的内心世界,追问是否去世的妻子非和“那个男人”保持关系不可。
从本片档期情况来看,滨口有可能完成同年入围柏林与戛纳主竞赛的强力表现,期待下半年大陆影展的引进。
人们对滨口龙介新电影的高度期待是最近才有的现象。这位日本导演在布什政府末期完成了处女作《激情》,但直到2015年,他的五小时作品《欢乐时光》上映之后,他才获得国际赞誉。滨口龙介随后创作了《夜以继日》,改编自柴崎友冈的小说,这是一部广受好评的电影,被选为2018年戛纳金棕榈奖的候选作品。
他的新作《偶然与想象》在柏林电影节流媒体平台上首映,这是一部主题交织的三个短篇故事组成的电影,讲述三个处于不同状态的人物。作为一部艺术作品,它极其美丽,是关于现代爱情严肃性的辩证,这部电影既制作的十分专业化,也深深地打动着所有人——这可能是他迄今为止最好的电影。在一次国际电话中,滨口向我们讲述了他制作电影的过程、巧合以及他对约翰·卡萨维蒂的爱。
滨口龙介:科幻、偶然、想象和命运之轮
提问:罗里·奥康纳
翻译:Judith A
提问:我想问你是如何想到这个标题和最初的日语标题,它们看起来非常和谐。
滨口龙介:日语标题翻译的更符合偶然和想象,所以与英语相比,它是更加准确的标题。我认为偶然允许人们想象其他的可能性和世界。我觉得标题很好的抓住了这一点,并且我相信偶然也是导致两个人去想象可能性的节点。
《偶然与想象》 (2021)
提问:你提到了其他的世界。这部电影的最后一部分涉足科幻领域,但是以一种寂静的方式。你将科幻元素纳入这个故事的思考过程是怎样的,以及你自己和科幻有什么关系?
滨口龙介:就第三个故事中的科幻元素而言,我想到的是新冠肺炎。这个短篇系列的前两个故事是2019年拍的,所以我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新冠肺炎的思考。然而第三个故事其实是2020年7月在日本拍摄的;当时是在第一次紧急状态结束后,所以新冠肺炎的元素肯定在我的设想中了。
我自己并不是专业的科幻小说家,但是在我还是学生时代的时候,我在黑泽清导演的指导下学习。当时,他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翻拍《索拉里斯》。所以,当我被安排这项任务时,我阅读了很多科幻小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意识到科幻小说通常根植于某种现实。然而,它以一种陌生感的方式表达现实。
《索拉里斯》(1972)导演: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所以我想通过第三个故事做类似的反思。在现今的世界里,新冠肺炎肆虐之下,封锁正在发生。然而,在我的第三个故事中,我所经历的几乎与今天发生的事情相反。所以,虚拟世界也是封闭的,我们生活在相反的光谱之上,而不是现实之中,一切都是虚拟发生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我仍然可以用最初的故事和最初的概念为原型,同时不忽略新冠肺炎的情况。我想观众也可能有一致的体验。
提问:你提到第三个故事是2019年之后拍摄的。在拍摄新冠肺炎的过程中,你遇到了什么样的挑战?
滨口龙介:我想说,我们遇到的困难非常普遍,比如我们必须消毒双手,保持演员和工作人员之间的社交距离。我们不得不一直戴着口罩。有时很难找到一个我们可以拍摄的地方。
《偶然与想象》 (2021)
但是我们是与一个非常小规模的制作团队合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保持社交距离并没有太大的困难,尤其是我们经常会在相当开阔的空间中拍摄。关于演员,有时候他们会彼此靠近,但我们也得到他们的允许,能够近距离靠近他们。如果说有什么比挑战更重要的话,那就是足够幸运的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们。
提问:你过去曾合作过即兴戏剧,但是感觉你的电影中的场景又是精心制作过的。你现在还使用即兴创作的元素吗?
滨口龙介:《欢乐时光》中肯定有一些即兴表演,但实际上那部电影中没有太多即兴表演。当然,有些场景会有即兴表演,比如漫长的车间场景,但实际上,我会说这部电影90%都是按照剧本来的。关于这部电影,我想说几乎100%的内容都是以剧本为基调。话虽如此,但是我觉得即兴表演的氛围非常重要。因此,虽然在对话中没有太多即兴表演的发挥空间,但我也想和我的演员们强调,引入他们想要的任何情感,他们当时感受到的任何情绪,并用这些情感来说出台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喜欢保持即兴创作的氛围。
《欢乐时光》 ハッピーアワー (2015)
提问:你的电影通常以长对话为特色,这些对话有一种独特且微妙的复杂性。当你创作这些场景时,你是从一个小想法开始并围绕它建立对话,还是以一个不同的方式?
滨口龙介:实际上,我是从整体上思考电影的结构开始。我也是从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出发。所以,当我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从那里开始的原因是,我发现这是让电影有趣的方法。如果你从别的地方开始,那就没那么有趣了。所以我做的构思是我有这种不现实的想法,然后一旦我真的开始写场景,我就试着用现实的话语,在非现实的结构和现实的角色之间有一种张力,或者说是我头脑中的张力。
提问:几乎你的每部电影都以某种方式处理时间,在这部电影中它似乎是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也许你可以谈谈这个问题。
滨口龙介:如你所见,我偶尔会在电影中长时间停留。我的电影之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是因为这些时刻是我觉得表演很棒的时候,也是我觉得演员们进入状态的时候。我们是从许多不同的角度拍摄这部电影——从这个方面上说,这是一种愚蠢的拍摄方式,但是它实际上留下了许多编辑可能的空间。因此,当我脱离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还是决定要继续这样。所以我非常希望观众,当他们看到一个很长的镜头时,也能有这样的感觉。
《偶然与想象》 (2021)
我认为时间流逝的想法与偶然有关,这是这部电影的一大主题。而且我相信偶然很少发生;你不能让太多偶然同时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在第二个故事中,跳到了五年前,因为巧合只是偶尔发生。这部电影是关于偶然的,但是这些都是短片,我不得不考虑应该用多少时间来区分这些偶然。
提问:你的电影在基调上经常有明显的转变,从亲密到悲剧或喜剧。这是你出于自然的设定吗?
滨口龙介:我并不倾向于去选择喜剧或悲剧。但我意识到它可以一瞬间地被看到,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但我的一般原则是,我的主角对某件事是严肃认真的。即使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件非常琐碎的事情,但对主角们来说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即使他们可能是错的,他们也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这是我对所有主角的普遍原则。他们以这些方式认真地生活着。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些角色既有悲剧的一面,也有有趣的一面。角色的严肃性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偶然与想象》 (2021)
提问:你最近的三部电影大多以女性角色为中心,我很好奇有没有具体的原因。
滨口龙介:我觉得我的电影里也有男人。我也有男性主角,也有关于男性的作品,所以不总是以女性为中心。在《欢乐时光》这部电影中,有女主角的有趣之处在于,当我让我的女主角按照她们自己的欲望生活,追逐她们的欲望时,总是与社会发生冲突。所以,在尝试描绘这些女性如何实现她们的欲望时,我自觉的意识到,我能够描绘一些关于整个社会的东西,我觉得这很有趣。
《欢乐时光》 ハッピーアワー (2015)
提问:观看电影时,能够感受到一些无声电影甚至是法国新浪潮的回响。我知道你经常提到卡萨维蒂,他的作品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敬佩?
滨口龙介:我确实喜欢默片,我也喜欢法国新浪潮电影——这些都是我学生时代在电影院发现的。我也喜欢经典好莱坞电影和日本电影,但是正如你所说的,卡萨维蒂在我心中有特殊的位置。在我20岁的时候,我看了他的《夫君》,并且至今仍然是我最喜欢的电影。这是一部我看的次数最多的电影,真的没有其他电影像它一样了。
约翰·卡萨维蒂
在我20岁时爱上这部电影的原因是,我觉得这部电影描绘了真实的生活。《夫君》的主角是三位40多岁的白人男性,在我看来,他们的状态和我当时很不一样。然而,我只是在看这些角色他们过着比我更充实的生活。当我把屏幕上看到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进行比较时,发现我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虚假。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除了卡萨维蒂的电影,很少有电影真正让我感受到这些。现在回想起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卡萨维蒂的电影不是电影。
我拍电影是因为我喜欢电影。但我有一部分是这么想的,说卡萨维蒂的电影不是电影,我的意思是我认为电影的一般意义是有预算,有时间表,在这个时间表内,你可以花光预算。这就是电影制作的大致系统。或许卡萨维蒂仍然是这个系统中的一部分,但是,我觉得他的电影最终超越了电影制作系统的思维模式。因为他没有在预算或时间表的理念下制作电影,他的电影远离了固定的系统思维。所以,我们能够识别出他的电影超越这一规则的地方。当我30多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努力接近这样的东西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仍然在尝试。
《偶然与想象》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