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舒先生》
舒乙先生去世的官方讣告发出之前我已经先得到了消息,心里算了算,舒乙先生至少在病榻上静静地躺了七八年了,从不理会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心无挂碍,身无感觉,应该算是有福气之人了。只是舒乙先生躺的时间久了一些,占去生命的十分之一长度。
最后一次遇见舒乙先生是在北京国际俱乐部的哈根达斯冰淇凌旗舰店,我清楚地记得他坐在哪张桌子跟前,对面坐着一个优雅的女人。舒乙先生见我立刻站起来打招呼,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嘘寒问暖。这家冰淇凌店我从未进来过,只是儿子拼命推荐,带着我闯入其中享受美味,那一时刻大约是下午三点,店中人不多,我们聊了几句,我看他还有客人,就知趣地闪在一角,看着窗外,吃着没什么了不得的冰淇凌。
后排右四舒乙 后排右三马未都
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成立纪念照
我和舒乙先生认识并不是由于文学,尽管他是现代文学馆馆长,但这是后来的事。我认识他是张德祥先生举荐的。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要成立一个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那时我还在出版社上班,喜欢家具的人又良莠不齐,文化大家高山仰止,胡同小贩人微言轻,古典家具研究会拟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会长,思来想去,权衡再三,觉得就舒乙先生合适;这样,在某月某天,大家在北京南城的一家餐馆凑成一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宣布了舒乙先生为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会长。可舒乙先生谦虚地说,古家具这行业我一窍不通啊!我解释说,正因为您老一窍不通,才能不偏不倚地坐好会长这把椅子。于是,舒乙先生欣然领命,仗着酒劲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地就职演说,一番讲话竟然让我们热血沸腾。
舒乙先生说话有极强的感染力,抑扬顿挫,入耳动心,现场没有人不会被其语言感染,其语言结构多少有话剧台词味道,真不愧为大作家老舍之子。老舍并不姓舍,本名舒庆春,老舍是笔名。民国时期的大作家基本上都使用笔名,不似今人都使用真名,老舍先生字舍予,姓氏一拆为二为字,取“舍弃自我”之意。他是满族人,光绪己亥年生在北京,第二年八国联军就打入北京了。所以老舍先生最早读得私塾,直到民国革命后,才考上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大约在二十二岁时,他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小说,仅有七百字,署名舍予;到了一九二四年,老舍先生赴英国讲学,眼界大开,并开启井喷式的写作,他的《老张的哲学》《二马》《赵子曰》都是在英国时期写的,并开始使用“老舍”这一笔名。
写作中的老舍先生
想一想民国作家们的笔名真是洋气,舒庆春——老舍,周树人——鲁迅,李尧棠——巴金,张心远——张恨水,林和乐——林语堂,沈雁冰——茅盾,万家宝——曹禺,沈岳焕——沈从文,钱仰先——钱钟书,郁阿凤——郁达夫;民国时期的艺术家演员们也都如此,全都使用艺名。起个好名字事半功倍,还特别风雅,不似今天重名重姓的各类人等,有时还需要用大小前后区别。老舍先生的笔名延用了四十年,直到他老人家没有想开,或者说彻底想开投入太平湖为止,这笔名在文化界如雷贯耳,在百姓心目中就是老北京的化身。
老舍先生的小说《四世同堂》达百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改编为电视剧,这是我认为改编最成功的电视剧,播出时万人空巷。那时老舍先生已过世近二十年了,舒乙先生正是老舍先生创作时的大概年龄,他又对北京风土人情极为熟悉,所以那时许多媒体就找舒乙先生说说民国时期的北京。舒乙先生大我二十岁,但保养得很好,加之说话时底气十足,看着远比实际年龄小,大家混在一起吃喝玩乐犹如兄长。舒先生最习惯的动作就是抱臂于胸,侧头倾听,听到高兴处一定会仰面大笑且笑声爽朗。
我不知他人生中最黑暗时刻他是怎样度过的,其父大作家,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新中国七十多年历史上被国家授予“人民艺术家”这一荣誉的人凤毛麟角,画家齐白石算一个,常宝堃、常香玉是被追认的,还有七十年大庆时给了秦怡、郭兰英、王蒙三人,满打满算七十年来就七人,老舍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人。在这样的光环笼罩之下,想必舒乙先生也有压力,所以他早年并没有从文,而是赴前苏联(即俄国)学习科技,专攻木材处理一项,所以我们请他为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担任会长也算是师出有名。尽管按舒乙先生自己的话说,此木材与彼木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完全不是一条路,但不妨碍我们拉大旗请他为之呐喊。
舒先生呐喊是有一套的,他会事先打好底稿,一旦获得发言机会,一定会全神贯注以讲演姿态慷慨激昂地表述,他为保护北京城,保护古家具没少出头露面,每次发言后还会陷入长久的激动之中,有时还会自责说,说得还不够好。我和他开玩笑说,看您发言都会捏着一把汗,怕吓着一些人。可舒先生说,我就是要吓吓他们,否则没人会把这些当回事了。
和舒乙先生接触都是断断续续的,后来他专门请我去了一趟他筹建中国现代文学馆。因为我毕竟在文学界讨过生活,对文学曾有过一往情深,跟文学界人头也算熟悉。那天在文学馆我们东扯西拉,从《红楼梦》谈到民国小说,从老一代作家谈到新时期文学的后起之秀,从中国文学谈到外国文学,尤其是谈到俄国文学时,舒乙先生眼睛发亮,眉飞色舞。今天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理解俄国文学对中国两代人的深刻影响。我们及我们上一代人,对俄国文学的敬仰,如同当今的孩子们哈日风哈韩风哈什么风,当年喜欢文学的人不可以不知道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果戈理的《死魂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罪与罚》,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有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舒乙先生留俄多年,可以说打嘟噜的俄语,所以对俄国的作家如数家珍,屠格涅夫、契诃夫、冈察洛夫、奥斯特洛夫斯基、蒲宁、谢德林、甚至索尔仁尼琴等作家了如指掌。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俄国文学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大坎,这道坎包含了除文学之外的全部社会学内容,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也很难有知音可以探讨。与舒先生聊俄国文学我看他比聊中国文学还兴奋,显然俄国文学这事撞他枪口上了。
右一舒乙 左一马未都 其他多是大师
舒乙先生后来又邀请我再去看看中国现代文学馆新馆,可我陷入俗务,迟迟未去。突然有一天听朋友告诉我,说舒乙先生罹患重症不能言语,只能卧床了,我本想拿着鲜花去看望他,朋友告诉我说舒乙先生多有不便,我也只好作罢,默默地祝福他早日康复。人生说长也短,说短也长,舒乙先生困于床榻八年未能回天,与世长辞。想想他也已八十六岁高龄,按古人的五福之讲,可以算是考终命,有大福之人了。
文学给了舒乙先生两条命。一条是他父亲老舍先生给的,现代文学泰斗级的人物,唯一的儿子,血脉流淌着文学的血液,让他一出生就有文学的光环;另一条是他自己争取的,挟父亲之光环,加之俄国文学之滋养,让舒先生出口成章、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文学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有过文学滋养的人,一生自己绝对不会枯燥,别人看他也不会寡然无味。
安息吧,舒乙舒先生!天堂醒来便是祥风瑞雨,春明光媚。
马未都
辛丑三月十一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