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王世襄先生 | 学海遗珍
我所知道的王世襄先生
01 百年通家之好
王世襄先生和我家是世交,太老伯和我的祖父都是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的好朋友,都曾经为初期的故宫博物院工作过;太伯母和我的祖母均擅诗词绘事,有唱和之乐。
王伯伯与我父亲朱家溍是同年生人,家境相近,都是玩心极盛,还格外认真。他们的成长期,用父亲的话说是“玩之余则以学文”。
王先生初入大学时,耽于嬉戏,几乎导致退学。父亲连考两次理工课专业,未能录取。在各自的家庭里,他们都不是最出色、最有才气的那个孩子。
抗战军兴,年轻人不愿做亡国奴,他们二人都分别去了后方,胜利后,先后复员回北平,又先后进了他们早就发誓终生相许的故宫博物院。
朱家溍先生与王世襄先生
20世纪50年代,他们在同一天的全院大会上被分别押上了大卡车,先后在白云观、东岳庙两处公安学校被拘留,审查并不存在的贪污以及历史问题,拘留时的编号,王伯伯是38号,我父亲是56号。
60年代中期,他们分别随故宫博物院和文博研究所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王伯伯在七连,父亲在九连。
“十年浩劫”之后,他们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才得以公开地倾心地工作。
父亲在时,常常感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敢在孩子们跟前说真话。王伯伯则认为“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新国策,对我等实恩同再造。”
颠倒的是非,一旦颠倒过来,竟然就能“恩同再造”,其实不过是“从此多年来写成之稿件,积累之资料,得陆续以本人姓名正式出版。其鼓励鞭策之力,何止万钧!”
做有用人,成有用事,对于他们二人都是最大的幸福和享受。上个世纪的一切沉浮,他们都经历了,他们是性情投合的好朋友。
02 善书
1983年,《髹饰录解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得着样书的那天,王先生淋着雨,来了,给父亲一本。
父亲笑着说,出来了。
母亲接着说了一句,如不看转送人。
三个大人都笑了。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
王世襄先生在美国博物馆库房鉴定漆器
等王伯伯走了,赶紧追问,母亲解释说,就是这本《髹饰录解说》,王伯伯从1948年就开始写,到1958年大致完成。
那时候刚当了右派,写出来,也没有地方敢出。他自己花钱刻蜡版,油印了二百份,白送给各大图书馆、艺术院校、工艺美术工厂和研究所作为漆工艺的参考书,封面上只印了自己的号“王畅安”,连名字都没敢用。
1958年 王世襄油印本《髹饰录解说》
过去常有人许愿,出钱印经,印几百册,放在庙里,供人自取。作为一种善行,这种经书叫“善书”。
书的最末一页,或是扉页的背面,差不多都印着这么一句话“如不看转送人”,有时还有“版存某处,敬希翻印”的话。
王伯伯印的书,就差这一句了。我们家原来还有一本油印的,也是王伯伯送的,抄家以后就没再看见。
1983年 文物出版社《髹饰录解说》
黑色封面,朱红色作书名,作为正式出版物的《髹饰录解说》使人联想到古代漆器中最常见的两种颜色。设计出自仇德虎先生之手,典雅又切题。给人留下很深印象。
但是由于出版社计较成本,取消了所有的彩色插图,使绚丽多彩的漆器黯然无色。读者越是惊叹注解的详尽和精确,也就越是为此遗憾。
直到《髹饰录解说》的第二次印刷,1998年的版本才终于用上了彩图。这时已经是十五年过去了,庆幸的是王伯伯高寿。赶上了。
1998年彩色版《髹饰录解说》
我在北京图书馆借到过这本书的油印本,日期是1958年。线装一册,瓷青纸书衣,宣纸书签。
还有一种,《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中的佛作与门神作,也是油印,1963年,纸挺糙,一看就知道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再生纸。
王世襄编著《清代匠作则例》
里边有很多头次见到的字,像“鋄”读剪,是金属装饰中的一种手法,有金、银等。还有什么“沥粉贴金”之类的词汇,也是这时候认识和知道的。
03 无欲则刚
算起来,《髹饰录解说》初版前,正是王伯伯最困难、最痛心的时候。
十个月辗转于公安学校与看守所之间,饱尝手铐脚镣滋味,还染上了肺结核。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审查”结束之后,尽管证明无罪,却仍然被开除公职,从此被迫离开发誓终生相许的故宫博物院。
1957年,王伯伯成了右派,1962年,又有一个“右派改正”,说是给部分右派摘掉帽子,尽管在上级组织那里,他们仍然被叫做“摘帽右派”,但毕竟是绝境中的一线希望。
父母肯定是在家里说过什么为右派担忧,或为改正庆幸的话,我的大姐当时十岁左右,很用心地记住了。
下一次王伯伯到我家来的时候,大姐认真地向王伯伯问:“现在王伯伯算好人了吧?”王先生只好笑着答,“算好人了”。
王世襄先生
1983年的夏天,我坐在老北图高大阴凉的阅览室里,头上老式的黑色电扇呼呼地旋转,面前是两种纸墨都不精良的非正式出版物,不由得感慨万端。
那段时间,正在热读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永远也不能被打败”,不太明白,可是记得很清楚,觉得用在王先生身上挺合适。
曾经写了一篇作文,写什么忘了,海明威的话肯定用上了,还跟王伯伯说过,王伯伯当时只是说,“嚯,你说的这作家,我还真不知道。”
换成中国式的说法,大概应该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或者是“不坠青云之志”。只是二十年过去,说到王伯伯的经历,我仍然无缘由地会记起这句话,所以,还是写在这里。
王世襄先生
几种《髹饰录解说》的序中都说到,甚至在总结自己八十岁生活的有名的《大树歌》中也写到了“蠖公授漆经,命笺《髹饰录》。两集分乾坤,字句度往复。……十载初稿成,公命幸未辱!”
蠖公就是王伯伯常挂在嘴边的朱桂老,《髹饰录解说》的题签下落款:紫江朱桂辛,就是朱启钤先生,是我国古建筑、髹漆、丝绣等门学术研究的奠基人。
朱桂辛先生
朱启钤先生自筹资金刊刻了宋本的《营造法式》,创建了营造学社,又把我国仅存的漆工专著,只有孤本藏在日本的《髹饰录》录得副本刊印流传,并为中国古代工艺的流传培养了一批空前的学者。
诚然,文明中的这一烛薪火,从此有了传承,王伯伯不能忘记师恩,我们更不能忘。
朱启钤先生给青年指出方向,没有自己的利益在内,王伯伯穷一生精力于此,也没有自己的利益在内,所以他们都是不可以被打败的人。
1999年,距离《髹饰录解说》初版油印四十一年,有藏书者将此本送至拍卖公司竞拍,以千元成交。买的人,一定不是漆工,“如不看转送人”,我想起母亲的诙谐。
04 福缘自造
王世襄先生的书名,专论之外,总是“锦灰堆”“自珍集”这样的名字,看起来充满着谦逊意味。我却觉得这不是谦逊,是真实的自况。
王伯伯家里有一把扫炕笤帚,是王伯伯自己扎的,已经用了三十多年。王伯母曾有小文记此事。
“'文革’中,我与世襄分别在静海团泊洼、咸宁甘棠乡两干校,相距逾千里。一日世襄用小邮件寄此帚,谓用爨余竹根、霜后枯草制成,盖藉以自况。而我珍之,什袭至今。”
王世襄手作扫帚
唐琴,宋画,明版书都是可珍惜的,价格随着时间的变化也会有高低贵贱的不同。人间真情呢?在人心中,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中,却永远是无法衡量的价值。
偶然到王先生家的人,都会惊诧,房间中拥挤着许多看来没有用处的东西,纸盒子;各种形状的绳子,宽的,细的,绕成一个一个的小捆;甚至整包书的包装用牛皮纸,也被细细致致完整地拆开,成为一个桶状的壳子,竖在其他杂物中间。
碰上谁要从王先生家拿东西走的时候,这些包装就一一派上用场。伯母还会细心地告诉你,别那么粗粗拉拉的,这张纸将来还能用呢。这都是我一点一点收拾起来的,扔了多可惜呀。
外出散步时,王伯伯和伯母身上总揣着些用过的药瓶子、小塑料袋什么的,因为年纪大了,常常要吐痰,又不愿意吐在地上。
王世襄先生和夫人袁荃猷
过年时,王伯母总要构思一幅小小的刻纸,神气活现,是当年的生肖,贴在买来裁好的白卡纸上。下款是恭恭敬敬的夫妻姓名。大小正好合适装进5号信封。
有一句老话,常常被写在过年的春条儿上的,叫“福缘自造”,说幸福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能自爱,能爱人,爱生活的人,都会有自己一份幸福的。
我所知道的王世襄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创造了幸福的人。
他是正直的人,有做人做事的原则和立场,随和但不苟和;
是有学问的人,无一说无根据,无一句无来历,即使是活跃在口语中的某些字,也要把援引的字典或是辞书注明;
是有趣的人,不以无趣无味为荣,行文如抵膝而谈,活力盎然,常使人有会心一笑;
是有大爱的人,为人纯真,富于理想,在风雨浮沉的任何一种生活中,这种爱支持着他,“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所有读过王先生文章的人,该庆幸自己生正逢时,读这样的文字,感受这样的人生。
我们不一定学习漆工,不一定会弹古琴,也不用特地准备一辆传说中的加重自行车,到远郊区县去淘换古旧器物,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做好我们自己,成就我们本来可以成就的事情。
世界之可留恋,不就在于它的参差多样吗?当然,不会有很多的“朱桂老”,知人善任,如称职的园丁。但遇见别人在做有益无害的事情的时候,能帮助就帮助,不能帮助,不要作别人的苦寒,总可以的。
尽管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