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发现诗意:建立起一座庙宇,在听觉深处
导语
新诗在中国诞生已经超过一百年,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它仍然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戴望舒、徐志摩……这样早期的新诗人我们如数家珍;陌生在于,某些对于新诗的印象,过了一百年,却仍停留在表面。
新诗读不懂,新诗没有音乐性,新诗胡乱分行,这些误会加诸于新诗身上,使得真正的新诗一直不为大多数人所见。为此,诗人廖伟棠将在此基础上,澄清误会,为新诗正名,与你一起探寻新诗的现代诗意,现代诗意何来、何在,它将写诗人和读诗人带向了怎样的境地。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我是一个专职的作家,以写影评和书评为生,同时我还是一个摄影师,有时还在电视台上讲讲文学,在大学里教教创意写作。但在我的诸多身份中,我还是最愿意被称为是一个诗人,因为诗是可以让我淋漓尽致表达自己的一种艺术手段。
我用诗的方式打个比方。如果把诗这个汉字拆开,左边是言,右边是寺,我就是一个用语言去建造寺庙的建筑工人。但问题来了,这个寺庙供奉的是何方神灵呢?这就是我想通过这个节目和大家一起去探讨的诗意。
听起来我是一个诗人,好像是在从事人类当中最浪漫的工作,但我知道,大多数人听到我介绍自己是一个诗人的时候,他们心里肯定都不是这么想的。
诗已经让他们难以理解,新诗就更加让他们莫名其妙了。作为一个写新诗的诗人,我常常会听到许多对新诗的质疑。比如说,都不押韵,你这叫诗吗?你把散文分行了,你就说这是诗?你写这么难懂,是让我们猜谜,还是压根就是故弄玄虚呢?我怀疑我们当代诗人所遭遇的质疑,比一百多年前胡适他们开创新诗时所遭遇的还要多。
新诗在中国诞生已经超过一百年了,我们都知道胡适、徐志摩、戴望舒这些早期著名的新诗诗人,都知道《人间四月天》《再别康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些名篇,那为什么你们对新诗还是感到又好奇又陌生呢?
新诗,是现代的诗意
大学的中文教育里面教过什么是新诗,但你听了还是如堕云里雾中。新诗在你们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对新诗的误会呢?
其实,诗意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不是大学教科书可以教的。新诗的诗意在哪里,大家众说纷纭,有民间的立场,有学院的立场,有各种各样的流派对诗意的定义。其实,诗意是一个有机的、生长的概念,并不是一个绝对的东西,它的语意、它的范围一直都在变,而且每一个诗人都尝试去重新定义诗意。
尤其是过去的一个世纪,经过新诗的努力,诗意的可能性已经拓展了非常多,而且它以文学中的先锋这么一个地位去挑战着文学的界限。如果你对诗意的认识还停留在“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其实是你的遗憾。
比如说,月亮是很有诗意的东西。关于月亮的诗意,我们一直认为,在中文诗的领域里边基本上是李白的领地,他占了一大块。我们说到月亮、说到月亮的诗,马上就会想到李白,另外就是苏轼他们这些古代比较浪漫的诗人又占了一部分,剩下给我们新诗诗人的地盘就非常少了。
但是不怕。我们有 NASA,有登月计划,有天文望远镜,我们能够看到李白看不到的那个月亮,它的环形山,它的宁静海,它的背面,它像玻璃一样的沙子,它非常低的重力,等等,其实都带有一种诗意。这种新的诗意,李白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的。靠新的诗意的开拓,我们就能够跟李白他们抢一些诗的地盘。
这里我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写月亮的诗。接下来的诗我都会用粤语去念,因为粤语是我的母语,我觉得它就是我心中诗的声音。
超级月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儿子
不波动父亲
我挣扎我是渐冻的潮汐
遥想着我曾经水手的父亲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雌性
不波动雄性
我悲哀我是银亮的桂树
静对一把银亮的斧斤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异乡
不波动故乡
我若成舟我将无处绑缆
我将成舟我竟刻痕满身
其实这首诗试图去连接的,是科学和传统诗意。“超级月”是网络时代才出现的名词,月亮的引力会牵动地球的潮汐,而且对女性情绪比对男性情绪的影响更大,这都是现当代的医学所发现的,是李白所不可能知道的。但我这首诗所抒写的主题,又是最传统的亲情、乡愁这些好像已经被古人写烂了的主题。
我用现代的方式、科学的方式去重新接近这个主题,而且最后把这首诗拉回到吴刚伐桂、庄子“泛若不系之舟”,还有成语刻舟求剑这个典故里面去。但是,我已经创造性地颠覆了这几个典故,使它们跟现代人在现代城市里走投无路的情绪相呼应。这就是我想通过这个节目和大家分享的,近在咫尺、同时又远在天边的那一种诗意。
发现诗意
就像杜甫说的,“不薄今人爱古人”,诗应该是宽容的,我们期待它更加宽容,接纳更多读者去爱它。所以我从自己的喜好出发,挑选了我喜欢的几十首杰出诗作,里边也包括大家所熟悉的北岛的《一切》、张枣的《镜中》、余秀华的《我养的狗叫小巫》这些名作。
我先以十个最常见的对新诗的质疑来展开,来拉近我们跟新诗之间的距离,再分别用二十个层面去解剖,所谓的现代诗意从哪里来,它是怎样存在的,它可以把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带向怎样的境界。
大家自然会问,读过这几十首诗,也许会扫除对新诗的疑虑或者偏见,但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呢?我们都会变成诗人吗?我们千万不要这么功利主义地想,当然不会,每个人都变成诗人并不是一个好事。你想想写了43000 首诗的乾隆皇帝,想想在“文革”后期一个叫小静庄的村庄,那里的人每天都写诗、晒诗——诗的泛滥不但浪费纸不环保,而且还会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不要变成写诗的人,我们要成为心中有诗、可以发现城市里边的诗意的人。这样的人,比一个每天发表诗、得到官方认证的这种所谓的诗人其实更有诗意。我的好朋友,一位优秀的汉语诗人黄灿然,他就用自己的诗,来表现了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发现城市诗意的状态是怎样来的,这首诗叫《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世界全是诗,物质全是诗,
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诗,窗帘飘动是诗,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体是诗,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袜子穿鞋时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诗,
我对她的爱和怜悯是诗,
我来到街上是诗,水果档是诗,
菜市场是诗,茶餐厅是诗,
小巷新开的补习社是诗,
我边走边想起女儿是诗,
路上比我穷苦的人是诗,
他们手中的工具是诗,
他们眼里的忧伤是诗,
白云是诗,太古城是诗,
太古城的小公园是诗,
小公园躺着菲佣是诗,
她们不在时是诗,她们在的地方是诗,
上班是诗,上班的人群是诗,
巴士站排队的乘客是诗,
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是诗,
被男人和女人顾盼的年轻母亲
和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诗,
巴士是诗,巴士以弧形驶上高速公路是诗,
高速公路是诗,从车窗望出去的九龙半岛是诗,
鲤鱼门是诗,维多利亚港是诗,
铜锣湾避风塘是诗,渔船游艇是诗,
我下车是诗,在红绿灯前用生硬的广东话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贾长老的白人传教士是诗,
他信主得救是诗,我没信主也得救是诗,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诗,
太阳下一切是诗,阴天下一切是诗,
全是诗。
而我的诗一页页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你看,香港这个世界上最物质主义的城市,经常被大陆传媒笑话是文化沙漠的地方,却给我们的诗人提供了那么多的诗意。归根到底,就在于诗人的眼睛的发现,诗人的行走带给他的体验,这些都在他用笔去写诗之前,而诗就揭示了这个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反过来说,这是被发现的神奇,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点金术,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丰盛,变得带有魔力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终日营营役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诗。我们的诗人黄灿然,他一开始好像是一个自恋的造物主,到处去指点,指出你们这是诗、那也是诗,指出每一个上班的人、每一个好像非常平凡、平庸的人,身上好像都带着诗的元素、诗的因子。
这首诗的神奇之处在于,慢慢地,诗人承认了自己是一个手工业者一样的身份,他不但把这些平凡的人提升到诗人的地位,同时又把自己从一个神秘的诗人地位,还原到跟所有身边这些努力去制造世界的物质的人一样的地位上去。
他其实是用诗去回馈这个世界的馈赠,不多也不少。这首诗和这个城市是平起平坐的,是平等平衡的。这也是我们这个节目的态度。诗意不是狂飙突进,不是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也不是犬儒、保守,用500 个常用字去写自己身边的一地鸡毛一样的生活。
诗人与诗,不卑不亢,就像刚才的黄灿然一样,他们陪伴着你一起前行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里面,一起用那些最精确、最优美或者说最独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那些不变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可能是我们基因里面就存在着对所谓诗意的呼应,也许就是我们心灵中最脆弱的或者说最敏感的一块地方。
我们通过这种书写、保存、传送,最后也许能得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同时又是开放的对诗的定义。希望经过这三十集节目,我可以像我很喜欢的大诗人里尔克所说的那样,能够“建立起一座庙宇,在你们的听觉深处”。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