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略论中国教育学2
(二)
天地生人,大同而小异。异者在其身,同者在其心。异者在其欲,同者在其性。色声嗅味食衣住行在身,为欲。孝悌忠信仁义礼智在心,为性。欲偏对物,性偏对人。大群人生,如一溪之水,顺流而下,其事易。逆流而上,其事难。纵欲如下流,养性似上流。纵欲则于人异。如饥欲食,但仅饱己腹。寒欲衣,亦仅暖己身。不能通之人人。养性则于人同,孝悌则家与家可同,忠信则乡与乡,国与国可同,通天下亦可同。性不从己一人有,亦不在己一人成,必求通于人而见。故纵欲则为小人,以其分别专在一身上,其范围小。养性则为大人,以其必在与人和合相处中,可扩至国,扩至天下,扩至后世千万年,其规模大。故中国人以下流为小人,上流为君子大人,乃有人之流品观。
情则在性与欲之间,故称性情,亦称情欲,又称天性人情物欲。欲必向于物。能推己及人,己有饥,知人亦有饥,己有寒,知人亦有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道,即是对人有同情。消极为恕,积极为忠,视人之饥溺,如己之饥溺,于是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能使一己之欲向上流,乃见人情,乃见天道。天道即本于人之天性。自天性向下流,则有人情,又有物欲。故物欲亦在天性中,但非天性即尽在物欲中。性则公,欲则私,有上下流之别。
心统性情。故曰心性,又曰心情,但不能曰心欲,只曰欲心。严格言之,欲不得谓之心。故中国人又另造一慾字。目欲视,耳欲听,声色之欲则在耳目,在身,而不在心。在心者,则仅有视听之理,有所当视,有所不当视,此在理在性,亦在心。声与色则属物,视听属身,又限于己身,故属欲,无情,亦可谓对物有情,而对人无情,故亦不得谓之心。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目之视色,青黄红白黑皆能视,谓尽求视,求青求黄求红求白求黑,尽向外求,则内不见情见性,失其理,则如目之盲矣。驰骋田猎尽求乐,所乐亦在外,则此心狂妄放肆,尽在物上,亦不见情见性,见理见道,如目盲耳聋矣。故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
其实物欲亦最易得,最易足。如饱食暖衣,事并不难。天下总少饿死人、冻死人。而人之求于衣食者,不只在饱暖上。求饱暖,亦可谓之情与性。所求超于饱暖,斯始谓之欲。人心何以易有欲,此须另讲究。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以其求食之易,五味已尽尝之,乃求一尝马肝。故曰:"饱暖思淫欲。"欲之过,称为淫。欲求尝马肝,即淫欲也。布衣暖,菜根香,读书之味长。布衣菜根即够温饱矣,而又暖又香更复何求。惟读书之味,则长于衣食之香暖,故中国教人大道,更在教人读书为学上。
读书为学,主要在教人把此心放在性情上去。若仍把此心放在衣食声色上,则味短且浅矣。《中庸》言:"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其实此味最佳乃在人情上,不在物欲上,故中国人称情味。中国人言饮食,饮更在食上。喜饮酒,但又多在礼中饮,一酬一酢,皆见人情味。孔子饮酒无量,不及乱,乱即失礼也。陶渊明之饮酒,乃在能忘去身外一切欲。身无欲,斯人生益多其情味矣。故醉犹美于梦,梦中尚有欲,醉中则无欲。人若能醉而不乱,则醉亦何害。中国人饮酒外,又有饮茶。饮茶亦有两乐,一则闲居独饮,亦可忘去一切。一则对客同饮,亦备感情味。只求此心放在一事上,忘去其他一切事,茶亦可,酒亦可,独饮亦可,对饮聚饮无不可。雅俗共赏,此乃中国人一种大众化之人文修养。
一心只放在一事上,则此一事亦即如无事。如中国人之饮茶饮酒是矣。如一心只放在好色上,一心只放在好货上,则又必牵连及其他事上去,此就最大要不得。中国人又好博弈。如围棋只求自己活,但须保有两眼始是活。活的地面大即胜。千变万化,只此一道,即中国人所称自得自足之道。孔子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孔子所戒在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人贵能用其心。用在围棋上,与人无他争,只争自得自足,较近道,故曰犹胜于无所用心也。但今人又每好举行围棋名人赛等,则亦如其他运动会比赛,争取冠军,求名求利,其所用心,则亦不如其已矣。至如用心于好色好货上,则更在其下,无足论。
象棋较围棋为简单,而转见为复杂。共分将相士车马炮兵七种,每一种必有其应守之职,应行之道。将为主,位最尊,若最无能。相与士位次之,于将为最亲,亦较无能,其所行之道亦各有限。此三者只守于内,不得攻于外。车马炮位又次,始向外,能进能退,而其道各不同。兵之位最下,最居前,亦最居多数,乃有进无退。中国社会组织,各色才能,象棋中七品可作其代表。故象棋亦不啻教人以立身处世之道。可见中国虽一小艺,亦寓教育意义。惟象棋则必置对方于死地,而围棋则惟求自活,其品格乃较高。
近世有麻将牌,则流为赌博,宜不足道。然四人一桌,只求自己十三张牌和,即算胜,略与围棋相似。以人生原理论,每一人只求内部生活和,已立于不败之地。此乃中国文化传统最高教训,而赌博之道亦无违此准则,此诚大值体会也。
中国教育主要在教人如何好好做一人。而尤要在教其心,从性情方面做起。男女老幼同此心,同此性情,同样要做一人,亦有其同样要到达之境地。故中国教育最要者,乃为社会教育。小而家庭教育,大而国家教育,亦同属社会教育之一部分。而学校教育则稍异。家庭国家社会教育,主要在性情上。学校教育则在教其性情外,又需教其各人之才智。中国人所谓小学,主要在家庭社会。大学则在国家,在学校。私塾乃小学阶段,书院则为大学阶段。此又与近代教育源自西方者大异。
亦可谓小学乃属一种自然教育,天地君亲皆师也。大学则是人文教育,必当别有师。即君亲亦当受教,亦当有师。深一层言之,可谓天地之教亦在师。中国人言尊师重道。天地亦有道,但无师,则其道无以明,亦何由尊。《中庸》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即是道,亦即是人之性情。师教立,人之性情达于中和,而天地始得其位,万物始有其育。使人之性情失其中和,则不仅万物失其育,即天地亦失其位矣。此非天地万物位育之道亦待师教乎?张横渠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此意。然而天地万物之与人群,之与人群中之圣贤之足为人师者,则相互和通会合,仍属一体。故圣贤大师之为教,亦本于天地万物人群以为教。中国人所谓通天人合内外,亦可谓即是自然与人文之会合。此则中国文化最高深意之所在。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尧舜为先圣,为自然之圣,本于天命之性以为圣。汤武为后圣,为人文之圣,就于先圣之所表现而反之己之心性而自得,乃有以继之。尧舜性之,乃有所立。汤武反之,乃有所达。人文日进,乃立而进于达,则反之亦同于性之。而汤武之所达,实即尧舜之所达。自然与人文一贯相承有如此。《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即尧舜之性之,修道则汤武之反之。孔子之为至圣先师,而曰:"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孔子三十而能立,七十而达之至矣。孔子又曰:"学不厌,教不倦。"孔子之学,即孔子之反之。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故孔子乃为人文之师之尤至者。其门人称之曰:"孔子贤于尧舜远矣。"是中国古人重视人文师,尤过于自然师。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但不曰皆可以为孔子,是人文之更进于自然。亦可谓圣人更过于天地。盖天地亦仅为自然师,不得为人文师。为人文师者,必待于人中之圣。
《中庸》又言:"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天地生人亦犹水之下流,人而希圣,圣而希天,则犹溯流而上,以求达其源。故性则人人具有,而教则非圣莫属。中国人重学,更过于重教,礼有来学无往教是也。孔子无常师,又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则人尽吾师矣。孔子下学而上达,其所下学皆学于众,无常师。其所上达,乃人不知而不愠。故可谓孔子乃受当时之社会教育。其实孔子以下,亦无不然。惟周公与武王,其父文王,则兄弟皆以其父大圣为师,可谓乃即家庭教育,而亦已是大学教育。周公不为王,孔子慕周公,乃求不居王位而亦以修道明教,故孔子遂为至圣先师。
孔子之教其子伯鱼则曰:"学诗乎。学礼乎。"学诗学礼,即为人之学。诗与礼定于周公,乃王者之教,但亦即当时之社会教育,即小学,即大学矣。孔子以小学之道教其子,能自立志,自向上达,则大学之道亦即在是矣。舍小学,又乌得有所谓大学。师之为教则如钟,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叩有大小,鸣斯随之。不叩而鸣,此为不得已。孟子语曹交曰:"子归而求之有余师。"能求之诗,求之礼,又能反而求之己之心、己之性情,自能寻向上去,自能好好为一人。而大学之道则又不尽于此,故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如此乃始为大人之学。
后世学孔子,尤必学颜子。濂溪通书所谓学颜子之学是矣。孟子常在教,颜子则始终于学。中国人从来皆称学者,能学斯为至上矣,而不以师自居。惟唐代之韩愈作《师说》,乃以师道自居。在愈之当时,亦有其不得已。但曰:"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则其旨深远矣。今之俗则大变,自小学至大学,年未三十即已毕业。是孔子而立之年,而今人则学业已毕矣。自此乃为人师,直至六七十,又必依法退休。实则亦可谓仅有教业,而无学业。其人不当称学者,当称教者。能于教者中得一学者,则成为一不寻常之事。教又限其年岁,不许其教不倦。盖今世之教,则亦仅为谋生之一职业耳。
不知中国古人惟有学业,无教业,终其身惟有一大事业斯曰学,而谋生有所不顾。故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近代学校又如一百货商店,分院分系分科,教师数百人,各以所能为教,一俟来学者之选课。故每一学者可得师数十人,而每一师则仅教来学者所需之一部分。盖近代之学重在求知,知必向外求。如治生物学,或求之蝇,或求之蚁。为师者则或知蝇,或知蚁,以待学者之求。此非一百货商店而何?中国之学则重在学做一人,为师者即其所学之典型与榜样,学者即学其师之为人为学,而知识则仅为学之一部分而已。孔子曰:"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是孔子之所以与人,即孔子生平为人为学之全,而岂一项专门知识之谓乎。今大学课程中又特设教育学一门,人之无学,乃专以教人为学。中西文化传统其意义之大相违异亦即此而见矣。
然则中国传统之所谓学与教,岂不有近于西方之宗教。是又不同。宗教重在教人以信仰,非教人以学,此又与孔子之学不厌教不倦不同。故中国之学与教,既非宗教,又非为谋生之职业。而与人之为人,即人生之全部,又得密切相配合。此则又中国社会之特异于西方社会处。今社会变,斯则教育学之传统又不得不随而变。学仅以求知,教仅以谋生,但不能有如西方之宗教。宗教乃在西方社会中特补其所缺。牵一发动全身,求变求新,当前之中国社会又岂可于西方之宗教独无求。
《中庸》又言:"尊德性而道问学。"若如本篇上文所分析,则尊德性实乃一种群众教育,即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实亦即小学。道问学乃始是大人之大学,然大学必栽根于小学,以成全其开花结果之终极目标。孔子之教,其主要亦终于教人以为人之学而止。而人则有小人大人之别,学亦有小学大学之别。故《大学》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而天子则应是一大人,其学不止于修身,必上达于治国平天下。而大学八条目则以格物致知为先,格物致知即道问学。则求知之学,又为中国大学中主要一条目。在其本末先后之间,与其一贯会通之处,意之诚待于知之致,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而后始得豁然贯通。知之致而后意诚而心正,故格物致知乃亦为大人之学。岂不仍待于学,而教则仅以发其志,引其端而止。故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此因治平大道仍是一种性情之学。愤与悱,而其志始立,乃可从事于所谓学,又岂得人人而谓之能立志好学乎。
今人则又谓孔子生两千五百年前,乌得预知两千五百年后事而教我。不知孔子亦仅教其及门七十子而已。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孔子非自任于教后生,今之后生志不立,不好学,不愤不悱。使孔子又重生于今世,亦惟不知其所以教,而默尔以息耳。于孔子又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