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二十年前“马桥之争”的一点感想

多一分透彻,就少一分美。评论家难道不是作家的天敌吗?
世上大多数物种,一旦它们的天敌灭绝,结果无外乎两种:要么泛滥成灾,要么堕落至死。作家与评论家的关系,盖出于此。
有一种先锋,叫村子里的先锋,利用信息差冒充弄潮儿,博得一时名气,一旦这种信息差逐渐消弭,很快便会被人遗忘乃至遗弃。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开创者,信息差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离了这土壤,他们的创作便极速枯萎下去,用俗话说,就成了霜打的茄子。音乐如此,电影如此,文学自然也如此。
1994年,《外国文艺》节选刊载了一部塞尔维亚小说,名为《哈扎尔辞典》,但并未在国内引起什么反响。1996年,韩少功发表了代表作之一《马桥词典》,据说是震撼了整个中国文坛。同年,评论家张颐武发表《精神的匮乏》,指责《马桥词典》全盘照搬《哈扎尔辞典》。加之各路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将原本评论家们的“模仿”、“照搬”等说辞演变成了“抄袭”。1997年,韩少功将张颐武、王干等一众评论家告上法庭,认为他们侵害了自己的名誉权。1999年,韩少功全面胜诉,但在庭审过程中,评论家们无一人到场。
这就是当时文艺界很有名的“马桥之争”。
一场文化论战,最终成了一桩官司。
从法律上讲,韩少功赢得干脆利落,但在评论界却未见得如此。据当事人之一的王干回忆:
到了99年,韩东他们还在《芙蓉》上发了一篇《我仍这样说——南京艺术家谈马桥诉讼案》,大概十个作家吧,每人写一段,结尾都是一样的话,大概就是“我仍这样说,《马桥词典》全盘照搬《哈扎尔辞典》,《马桥词典》不入流品”什么的,当然他们有行为艺术的意思了。
可见,法律可以让人口服,未见得能够让人心服。
二十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人支持韩少功并未抄袭的说法。这很对,因为被状告的评论家们从头至尾也没说过《马桥词典》抄袭,而是强调“模仿”与“照搬”。所模仿、照搬的,就是《哈扎尔辞典》的辞典体这一形式和结构。
没人能证明创作《马桥词典》前,韩少功是否看过《哈扎尔辞典》,这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因为的确存在着与古人暗合的情况,这情况我自己就有过。所以,对这种难以证明的事,无论往好了猜,还是往坏了猜,都不合适。合适的就是不猜,说别的。
评论家有两种,一种是对立型的,一种是依附型的。
前一种,如猛兽,尖牙厉爪,对待作家的作品异常敏感,不将其撕裂决不罢休,抽丝剥茧地分析作品的得失。作家稍有闪失,这类评论家便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猛扑过去,一口咬住气管,死不松口。这类评论家往往不讨喜,作家和读者都不得意他们。然而,也正是这些评论家的督促,作家不得不奋力一搏,自我鞭策。没了猎豹,羚羊还跑得快么?
后一种,如食腐生物,特别会来事,特别会夸人,很能虚着作家,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到哪儿都混得开吃得香。这类评论家自然很得作家钟意。
在“马桥之争”的论战中,评论家们也是如此分成两派。挺韩派和倒韩派,各执一词,本来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只是有些挺韩派一捧一踩,无端将《哈扎尔辞典》的作者帕维奇拉下水,倒是有些下流。这里可能已经没有韩少功什么事儿了,因为“马桥之争”俨然已经是文艺界的公众话题。
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是公认的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辞典体小说,在打破传统叙事的实验性的同时,兼顾了可读性,真正做到了打破阅读顺序,这是比科塔萨尔的《跳房子》更成功的文学实验。而挺韩派竟然直接试图颠覆这个事实。他们的说法是,辞典体并非帕维奇的独创,辞典体最早可以追溯到《哲学辞典》,所以帕维奇也并非首创。
这话乍一听似有几分道理,却经不起细想。因为,通行的说法是,《哈扎尔辞典》是第一部辞典体小说,而非第一部辞典体文学作品。咱们是在说小说对吧?因此,无论这些评论家网上倒到《哲学辞典》还是《米沃什辞典》(一本回忆录),甚或追溯到《大英百科全书》,本质上仍然无法改变帕维奇是第一个用这种方法写小说的作家。
当然,没有人规定只有帕维奇可以写辞典体小说,但是通过贬低帕维奇的首创性,来提高《马桥词典》的“开创性”,是在混淆事实。无论如何,《马桥词典》以形式来说,在世界文学史上只能是个后来者。
也许有人说,后来者怎么了,难不成他人做得,我做不得?形式的创新当然可以借鉴,诸如书信体小说、日记体小说、对话体小说,这些形式谁都可以使用,但你不能再拿这个形式说事儿,要拿就拿内容。既然挺韩派将“辞典体小说”贬到这种程度,那么,又何以在介绍《马桥词典》时将辞典体形式极力称颂呢?归根结底,“辞典体”是《马桥词典》最突出的亮点,其他的诸如对语言、词语的意义与反思之类,不好意思,这也是别人已经尝试过的东西,算不得《马桥词典》的原创。
抛开形式上的相似,若论内容与风格,《马桥词典》与《哈扎尔辞典》几乎没有可比性,水平相差太大。我这人很少把话说死,总想给自己留条退路,但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从开篇的基调,到整部小说的谋篇布局,《哈扎尔辞典》与世上任何一部经典相比,都不露怯。阴阳两个版本,红绿黄三卷,许多人物经过数次颠覆,使人真假难辨,同时又留下了以三种宗教对同一事件的不同阐释的线索。除了意识流,《哈扎尔辞典》几乎囊括了所有现代文学的技巧与实验,什么叙述圈套、词句的意义、梦与现实、虚构等等,你都能在这部书里找到。与之相比,《马桥词典》显得太过单薄。
某些评论家——据说,包括韩少功自己——对《马桥词典》借鉴、模仿了《哈扎尔辞典》矢口否认,话锋一转,说这部小说其实是受了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启发。
这话我也听不明白,难不成,借鉴《哈扎尔辞典》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借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就是一件光荣的事了么?
借鉴本来就不可耻,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光荣的。但是,何以说借鉴昆德拉就能接受,说借鉴帕维奇就不能接受呢?
更让人反胃的是,有某些评论家开始往帕维奇身上泼脏水,说帕维奇对博尔赫斯的模仿,远超过“所谓的韩少功对帕维奇的模仿”。给出的理由是对虚构手法的借鉴。博尔赫斯嘛,大家都熟,阅读量太大,喜欢旁征博引,在小说创作时,爱开点小玩笑,比如虚构一本并不存在的书做参考。也正因为博尔赫斯的阅读量太大,搞得评论家们一时也不确定他援引的书,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这就形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帕维奇的确运用了这种手法,他在小说中援引的很多文献,其实并不存在,从始至终都在制造一种虚构的历史感。但帕维奇将这种手法化用到辞典体小说中,显得更煞有其事。反观《马桥词典》,无论是对辞典体的借鉴,还是对昆德拉的借鉴,都显得急躁而浮泛。乍一看,想那么回事;细一看,哪边都没得到精髓。
说到此,不由得想说,中国文坛什么时候能醒醒?当然,这个“醒”不是《马桥词典》中的“醒”,在《马桥词典》中,“醒”即是糊涂。我是不希望在看到中国文坛装糊涂了。
平心而论,如果1994年,《哈扎尔辞典》得到足够重视,《马桥词典》还能有后来所谓的轰动效应吗?这难道不是因信息差而导致的吗?时至今日,大家谈到《马桥词典》,想到的第一件事,不仍然是词条这一形式吗?
王朔当年在评价马原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当年那些小说是怎么写的?是学的吗?如果不是从心里长出来的,对不起,那你现在没得学,就瞎了。
其实这句话不止对马原适用,对八十年代以来的整个宏观的中国文艺界都适用。正如先前所说,音乐、电影、文学,无一不是这个路子。音乐,从早期的摇滚,到现在的说唱,没有模仿的影子吗?电影,君不见01年陆川导演的《寻枪》,其实就是翻版了黑泽明的《野良犬》+《罗生门》吗?
我之所以喜欢王朔,其实,他的作品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一篇《我看王朔》中,我看到了当代作家稀缺的一种自省,那就是对自己作品的坦诚
“马桥之争”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年的判决,韩少功胜了,需要说明的是,胜在了“侵犯个人名誉”这件事。而“马桥之争”,作为当代文学发展中,作家与评论家关系的缩影,似乎一直没有终止。
据说,当年史铁生和汪曾祺等人曾倡议成立一个小组,讨论《马桥词典》是否构成抄袭,大家来投票。但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觉得《马桥词典》抄袭,若以“抄袭”为争论中心,那么《马桥词典》必胜无疑。但模仿呢?这事儿说得清吗?
当然,我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模仿者,但那就别冒充大师了。
喜欢《马桥词典》的,就去喜欢,但别动不动就把“开辟了新的叙事结构”、“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挑战小说的边界”这一类的赞美放在它身上——不合适,因为它不符合事实。就算韩少功的确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影响,纯凭自己,想到了以辞典体来写小说这种途径,以时间排序,也是后来者。
敢于得罪人的批评家退场,恰如草原上没了猎豹,总是少些狂野气息。
时间会做出最客观的评价,我有理由相信,几百年后,世界文学殿堂中,塞尔维亚将以《哈扎尔辞典》为光荣;中国自然也会有引以为傲的作品,但《马桥词典》,恐怕不能进入,即便进入,也总要被其他人的光芒掩盖,无论是帕维奇,还是昆德拉。当然,如果我们总是以村子里的眼光来看待的话,《马桥词典》倒很可以装饰门楣。
《三国演义》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情节,是曹操看到张松能背诵自己的著作,怀疑自己与古人暗合,随后焚毁了自己的心血之作。
这个情节虽是虚构杜撰,却深得我心,有野心的作家当如此。若允许我曲解一个词,我想,此举堪称建安风骨。

公众号《弹幕集》

纷纭万象,留条弹幕以表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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