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宜生 || 等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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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宜生,原名乔东生,安徽安庆市人,市作协会员。退役军人、退休村干和村医。本世纪初开始写作,期间有小说、散文等刊发于国内多家杂志及报纸副刊。
等虾子
仲夏的某个下午,一场雷雨后。
小超市门前的大梧桐像一把巨伞,树底下三三两两围着纳凉的婆子嫂子和腆着肚子的少妇,正龇牙咧嘴地在嘲笑着她。她分明听见了,她们在议论着那个叫“虾子”的男人,间或,她也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窃窃私语:这“小双家的”大概真疯了。
她用手撩了一下挡住面额的头发,顺势往后一抹——扎了个蓬松的“马尾”,露出那张愠怒的鹅蛋脸,一对柳叶眉下的丹凤眼露出两道不屑的光,直射那些长嘴婆:谁说我疯了?!
应该说,她原本就不该疯。
三年前,也是盛夏的一个中午,也是在这家小超市门前,一辆“跃进”牌小货车停了下来。旋即,菜农们争相恐后地扎堆一涌而上,“先称我的豇豆!”“你一边等着,先称我的月亮菜!”“都别插队,我最先来,还是把我这点辣椒先过磅吧。”······
她没有跟着人群往前挤,她就那么几斤辣椒,小钩子秤一勾就可以了。她瞄了一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高挑的个子很富实,只是有点像大虾一样勾背,所以边近熟悉他的人都喊他“虾子”。
虾子眼睛特灵光,过磅称秤记账付款,动作非一般利索。
等那些抢先的都结账了,他似乎才注意到她在等着。
他连忙赔一个笑脸:不好意思了,小嫂嫂,又让你久等了。她像往常那样回了个微笑。“你这点辣椒不用过秤了,老规矩,算十块钱吧。”他压低声音跟她说。
虾子的车上有音乐播放器,这会儿菜都收得差不多结束了,他打开播放器,“等你我等了那么久,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
那些围在树底下的婆娘、小媳妇们,一听到这既撩情又缠绵的词儿,个个都“嗖嗖”地闪开,生怕此时突然出现个不知分寸的冒失鬼,跳出来找她们其中的一个“调侃”。
她没动,她是在用心听着这首歌的。等到的那个,已经成了半残疾,不该等的,却在这闷燥的夏季,带来了徐徐的凉风。时间和空间的错位,已经让她沉溺于歌词里,再看看虾子那机敏劲儿,不由得怨叹,她家那个叫小双的丈夫,一个病病歪歪好几年的家庭“顶梁柱”。唉!小双啊,你如果有虾子这样的能耐,我怎么可能这样受苦烦神!
小双没读过几年书,自愧让她这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所以成家后没日没夜地干着蛮活粗活,藉以博取这位高中校花对他的柔情。
前些年由于下水太多,小双落下个腰肌劳损和风湿性膝关节炎。大热天,双腿还裹着鸭绒护膝,整天叫喊着腰都伸不直,那颜面也像焉了的丝瓜愈发的难看。菜地里活只依赖她打点,更头痛的是,两个女儿分别在小学、初中读书,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她觉得自己瘦弱娇柔的身体,都快扛不下去了。
这六月天,干打雷不下雨,可真渴坏了蔬菜,也渴坏了菜农们。明明刚下架的白扁豆,在城里的菜架上能标出两块钱一斤的高价,但到了菜地这边,却让菜贩子们最多只给出八毛钱一斤的“高收购价”。那些菜地多的主儿,就不买菜贩子们的账——纷纷购置电瓶三轮车,干脆自己拉到城里的大菜市场,虽然比零售价低,但就是不服气让那些菜贩子们昧着良心,赚取菜农们抹汗珠子的钱。
上了年岁的老爷子老妇孺们,和像小双家的这样,既无交通工具、又不是种菜大户的小户人家,一季下来,就凭着单一或两种蔬菜,其产量和效益,是不够置办昂贵大型交通工具的。而且,那些菜贩子们每次来收购他们的菜,都是满带笑脸,就像新女婿见了丈母娘,于百般殷勤之中,重复地上演着“周瑜打黄盖”的曲目。渐渐地,双方都已经习惯了“宰砍”与“被宰”的游戏。
虾子的确很精明。而虾子的精明,不仅仅在于做生意上。他之所以从城东贩菜又转到城西,是因为他收购这些菜农们的菜,走的是“量”,而并非和同行们打“价格”战。所以只要他的跃进车子一来,这小店大树底下便比其他“收购点”热闹。一两次这般“热闹”,同行们也可“忍气吞声”,可长时间这样的热闹,那可不是同行们所乐见的。菜贩子们自有其“道上的规矩”,逐渐地,虾子的经营模式被同伴们所“借鉴”,自然,他的生意也就不太像刚刚来时那般火热。
但这一切变化,并没有改变他对“小双家的”关注。他知道她心里的苦衷,他从每天来发菜的大爷婶子们闲聊中得知,这“小双家的”,也的确很不容易地支撑着那个家。但从她的眼睛里、从她从不与人挤搡扎队的行为举止中,也看出了她某种执拗和不服输的性格。只是,虾子不能当着这周边的老少爷们、嫂子、婆娘们的面,公开给她特殊的照顾和优惠。
虾子那双灿灵灵的眼睛也会说话。那是他第三次来收菜,在十几个婆娘小媳妇混杂推搡的人群中,他一个眼神,就瞄见站在一边的她,也或者她故意要引起虾子的关注,将双手捋了捋乌黑油亮的头发,麻利地在脑后扎起一只马尾后摇摆了两下,那马尾便像舞蹈家一样在她脑后跳起舞来。就在她双手扎马尾分把钟,虾子分明真真切切看清楚,她前胸也在随着起伏,虾子嗓子里“咯噔”一下,当即咽下一口唾液。
立马,虾子好像遇见了老熟人一般,也用眼神与她零距离交流。那次,虾子以高于其他人一倍的价格,魔术般地瞒过众人的眼睛,收下了她的新鲜菜椒。
此后的交易,他们就不在这个小超市的大树底下了,他通过眼睛告诉她,在通往城里的那座大桥底下,他也有个流动收购点。
那近一年的时间里,虾子都尽量避开在小店门口收她的菜,那个大桥底下的流动收购点,她成了他的主顾。
她有时也很感激虾子的。心想,难道他天生就是来为我排忧解难的?这一年多来,要不是虾子帮助,那两个女儿的学费到哪去弄?每当虾子不称量她的菜就递过来两三张十元票子,她的感激与暧昧便交织起来,连声说“这怎么好意思”之后,那眼睛里便跳出来一双灼热的火苗来。
人家虾子可没那么想,人家是闯码头走江湖的。
虾子知道,到哪儿说哪儿话,到哪儿做哪儿事。他郑重地向她承诺,小双的病,他一定找个民间良医替他治疗,他是诚恳的,他是能说到就能做到的。
如果像那些长舌妇们所说,她真正的“疯”,可能应该从虾子带她去山里找名医那次开始。
虾子的热心和那位名医稳重而谨慎的承诺,让她内心充满了期待。那位老中医说,等秋凉,一定和虾子一道,亲自上门替小双看风湿病,虾子当时也拍胸脯子说,一切费用归我的。
其实,虾子是个很有眼光的男人。这并不是说,他单纯地在收菜上照顾她,更重要的是,虾子也有自己的盘算,他需要一个帮手,能在他以后的生意场上助上一臂之力——他预感到自己“菜贩子”的生意以后会更火,这个长江滨城最大的“菜篮子后花园”,是他做生意的最大舞台。而“小双家的”,也似乎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只不过,像她这样知书达理又比较端庄稳重的农村少妇,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原因,肯定早就是生意场上的巾帼,他就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虾子让她安心在家等到秋凉。正好夏季的蔬菜收购也告一段落,虾子要去隔壁县的一个蔬菜基地“拉场子”,听说那是个很大的收购点,生意比这边要好得多。虾子说等他在那边安排好,让她过去帮忙司磅、记个账什么的。
她完全相信虾子的承诺,她没有理由不信。于是等到秋后,第二茬的玉米棒子都已经上市,地里的月亮菜快要拔了藤收架子,虾子和那位名医还是没来。
甚至,连虾子的电话,也无缘无故关了机。
但她坚信,虾子一定还会来的,他说过一定来的!他不是说还要我去给他帮忙记账的吗?他不是说要资助我两个女儿上学的吗?他还说只要帮小双治病,他做什么都可以。因为他也太需要她的帮衬,毕竟,虾子是个深谋远虑的菜贩子。
但她无法相信,就在那年的深秋,虾子在赶往邻县那个蔬菜基地考察途中遭遇了车祸,左腿股骨断裂而被置换“股骨头”。一晃,又耽搁了一年的生意——内(受伤)外(赚不了钱)“双亏”!
她以为,那些个嚼舌头的婆娘们,在无聊之余又在编造虾子的谣言。她固执地相信,像虾子这样的精明男人,绝不会有那样的遭遇!
于是,她每天坚持着到小超市周边来看看,她等虾子和那辆跃进车的出现。以至于类似的车辆经过,她都要近距离地观察一番。
起初,人们并不在意她这种执着和焦虑的行为举动。渐渐地,有几次雨天,她依旧只身走在这条路上,任凭着雨点飘打在身上,也不回转。这种焦虑和不安,是替虾子担心?还是在用自己的等待来证实虾子一定不会有事情?还是由担心、牵挂进而转为失望?······
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
人们开始猜测,这“小双家的”也许真疯了!
她不理会别人的猜测和议论。她相信,她的诚心、她的祈祷,一定能得到上天的感应。然后,上天必定会将她的诚心转达给虾子;再然后,虾子肯定会如期而至;再然后,她会登上那辆跃进车,和虾子一起红红火火地做强做大蔬菜收购和批发生意······
小双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甚至好像听说了有关她和虾子之间的风言风语,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他对她说,你走吧,两个孩子都差不多能自己管自己了,大不了少读几年书,其实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长大了也说不准是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主。她听了,不搭理小双,不做生意不见世面的人,理解做生意人的思维吗?她心里在反驳着。
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坚持每天去小超市那边,风雨无阻,必须的,风雨无阻!
“虾子,你这个骗子!你别跟我装'车祸’了!你到底在哪?你带我找的名医呢,又到底在哪?”
“你要是骗我,会遭报应的!”
······
就这样一度春夏,她无数次徘徊在这条通往城里的小路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心分辨着来来往往的车声、鸟音、人话。她越发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审视着她,她觉得那一双双怪异的眼光,穿透了她焦急而烦躁的胸腔。
她时时觉得前胸很冷,就像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双手臂交叉紧紧地护住前胸。感觉心好冷,冷透了的心,还能捂暖吗?心不会被冻死吧?身子骨凉了没关系,万一要是冻坏了心脏,那一切都完了······
这个仲夏,小超市门前一到中午,依然重复着每天的热闹。这来往的人群中、车流中,怎么就是不见那辆跃进车?怎么就是不见虾子的影踪?
天气这么炎热,怎么胸口还是如此冰凉?她真的好想,从那帮婆娘嫂子和腆着肚子的少妇们手中,抢过擦汗的毛巾来捂一捂胸口。
但她还是不敢过去——原来,人家已经把她当成了“疯子”!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悦耳的汽车鸣笛声,那是她记忆犹新的、再熟悉不过了的声音!
虾子又来了!他回来了!
虾子又来了!不过,这次的虾子,多带了一条腿——拐杖。他从车上下来,再也不顾忌这大梧桐树下的“热闹”场面,直接拉住她的手:
“赶紧回家,带上小双,去镇上,我把老中医请来了!”
她一时愣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虾子的那第三条“腿”,半天无语。
边上,立即有好事者上前搭讪:虾子,你是请老中医给小双夫妻俩治病吗?
这回,她才醒悟过来,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回答说:是的!给我们家小双治风湿病,还给我治“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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