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亲笔译稿遗珍,现身北京保利拍卖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
艺术自媒体/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图/北京保利
维新派小说评论家丘炜爰曾言:“中国近有译者,署名冷红生,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读者但见马克之花魂,亚猛之泪渍,小仲马之文心,冷红生之笔意,一时都活,为之欲叹观止。”
其中,“署名冷红生”者,即“译界泰斗”林纾。其为近代文学史上,极为重要亦特殊之“文章巨公”,身份多重,影响甚大。
《觉醒年代》剧照,林纾(右一)
以翻译家而言,其虽不谙外文,然译作浩如烟海,蔚为壮观,有“介输西方近世文学第一人”之誉。
以文学先驱而言,则针砭时势,嬉笑怒骂间,勾勒旧社会时弊流病,《畏庐诗存》、《闽中新乐府》等,皆开新学风气。
以学者而言,颇为“桐城派”所倡之义法辩护,却又不墨守成规,主张“守法度,有高出法度外之眼光;循法度,有超出法度外之道力”。其对桐城派文学理论,当有承继、革新之功,对此后文学倾向,亦有开启、引领之力。
以古文字家而言,其意境说力拓馀地,发前人所未发,又以身载道,身肩其统,自诩“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亦被目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后之古文名家。
以书画家而言,其工诗古文辞,画则坚守古法,秀润细腻,又无所不及。山水初灵似衡山,继又浓厚近戴熙,偶涉石涛;花鸟得师陈文台,冷逸有神韵。著有《春觉斋论画》。书则温雅流美,有书卷气,得宋人逸趣。其书画之名,盖为文学成就所掩也。
以教育家而言,其曾先后执教于东城讲舍、金台书院等,后又任职京师大学堂讲席,兼授书于北京孔学会、文学讲习会等。其与旧友创办“苍霞精舍”(福建工程学院前身),为闽地第一所新式学堂。
在新旧文化杂陈,新旧思想激烈碰撞之际,其“兴女学、倡女权”,外文译作累达一百八十余种,“林译小说业书”风行一时。其又为清介学者,终身未仕,道德文章,咸为世人推崇。
然不媚权贵,即如倔强背后,往往意味着固执与卫道。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林纾也因深受旧学浸染,囿于局限,乃至毁誉参半。逝者已矣,瑕不掩瑜,切求以公允识“琴南翁”之善。
林纾家庭照(摄于1904年)
▼林纾:亲笔译稿遗珍▼
北京保利2021春拍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未刊)近代写本
1 函 4 册 (三百四十六页) (选二十一页)附散页 水墨写本
书:35.6x24.5cm,手稿:29.3x21cm
林纾(1852~1924年),近代文学家、翻译家。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晚称蠡叟、践卓翁、六桥补柳翁、春觉斋主人。室名春觉斋、烟云楼等。光绪八年(1882年)举人,官教论,考进士不中。二十六年(1900年),在北京任五城中学国文教员。辛亥革命后,入北洋军人徐树铮所办正志学校教学,推重桐城派古文。曾创办“苍霞精舍”——今福建工程学院前身。著畏庐文集、诗集、春觉斋题画跋及小说笔记等
此“林纾亲笔译稿遗珍”,计有“1 函 4 册”,附散页,共 346 页,以林琴南墨迹之稀珍,可谓洋洋巨制。书册中,译作内容始于第四章,至廿一章止,散页不论。属于侦探小说,原著暂不可考。
晚清时期,关于侦探小说之译介甚多,不胜记述。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即言:“当时译家,与侦探小说不发生关系的,到后来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如果当时翻译小说有千种,翻译侦探要占五百部以上。”可窥其“热潮”。
而林纾所译柯南·道尔《歇洛克奇案开场》,则可视为此类译作代表。书中自序,其有言“当日汪穰卿舍人为余刊《茶花女遗事》,即附入《华生包探案》,风行一时;后此续出者至于数易版,以理想之学,足发人神智耳。”
由此可见,林纾翻译侦探小说,其因即欲借鉴西方逻辑学,以缜国人之思,以启民众之智。又小说中,主人公皆终获正义,则是律法介入、法治启蒙,亦可窥其内心所向往之乌托邦式社会图景。
其《神枢鬼藏录》序中,亦言:“果使此书风行,俾朝之司刑谳者,知变计而用律师、包探,且广立学堂,以毓律师包探之材……下民既免讼师隶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则小说之功,宁不伟哉!”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如此“林纾亲笔译稿遗珍”第四章,“律师去后,佳尔达重整案上公文,至为劳顿。律师顷间竭力为被告女郎说项,欲以动其怜惜,颇足伤其观感。乃急自镇摄,以驱除此孱弱之念,将经过事实一一再为权衡。”
其中“律师顷间竭力为被告女郎说项”,即可见其倡导“法治”之教化、启迪。彼时中国“无律师,但有讼师;无包探,但有隶役。讼师如蝇,隶役如狼。”而西方“律师、包探”于“侦审、诉讼、辩护”中,更为“民权、民主”发声。
“欲以动其怜惜,颇足伤其观感。乃急自镇摄,以驱除此孱弱之念”则是倡女权之缩影。孔教三纲中,男尊女卑,道德限制与束缚甚多,更遑论律之以法,对簿公堂之情形乎。
“冀以掩其器小不能容物之度量,有顷乃复怡然自得,自信所为莫不仁至义尽。”似在影射西方士绅之伪善。其《块肉余生述》译作,序末亦曾言“英伦半开化时民间弊俗,亦皎然揭诸眉睫之下,使吾中国人观之,但实力加以教育,则社会亦足改良,不必心醉西风,谓欧人尽胜于亚,似皆知良能之彦,则鄙人之译是书,为不负矣。”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第九章,“比闻所言亦不过习闻之故事,无非老父失业无依,母孙卧病在床,弟妹成群,嗷嗷待哺,几句伤心语耳。然聆此贫女之言穷苦窘迫之情,不忍卒听,且其宁为饿殍,不肯屈节偷生之慨,已溢于言表。在此颠困之中,犹与昔命决雌雄,不为物诱,则其本性之优美,岂龌龊之境遇所能移者。”
此中,林纾所译“无非老父失业无依,母孙卧病在床,弟妹成群,嗷嗷待哺,几句伤心语耳”,当是其不背原意,而斟词酌句,并非“直译”也。私以为,“林译小说”之魅力,盖其“以曲折生动之笔,达渺绵佳侠之情,故不愧旷代奇构。”
而“且其宁为饿殍,不肯屈节偷生之慨,已溢于言表。在此颠困之中,犹与昔命决雌雄,不为物诱,则其本性之优美,岂龌龊之境遇所能移者。”则可见林纾颂扬“女德贞烈”,亦是倡女权之音。士人皆不肯“屈节偷生”、“为物所移”,然女性亦如是矣。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此外,考册中译稿,提及“百老汇路”、“牛约国家中央银行”等,可知此背景应是美国。
林纾曾翻译美国、英国、法国、俄国、希腊、德国、日本、比利时、瑞士、挪威、西班牙等多国文学作品,终其一生,译书多至二百零六种,一千二百余万言。
其中以翻译英国文学作品最多,而美国文学译作亦不乏。如《黑奴吁天录》即是第一部被译成中文的美国文学作品。另有《拊掌录》《大食故宫余载》《善良的骗子》等,不一而足。
▼亲笔译稿遗珍,意义之重▼
此“林纾亲笔译稿遗珍”,意义极大。
众所周知,林纾古文底蕴深厚,而译书则是其作为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家安身立命之事业,据此译稿足可窥其“文心秘奥”。尤是其并非一味“直译”,却又能遵循“信、雅、达”,剖析原作精髓,并以“文言文”呈现。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如第十四章,“梅丽遣退嘉绅,即入室假寐。日中之事,烦剧殆甚,虽属顽健耐劳,为卫身养神起见,苟有余暇,恒自将息。特克去时,虽谓半时,许即返。以意度之,必不能若是之速,盖阻碍之事,因在意中。或伊父一时不在店中,或蜜月旅行一时不能预备停妥。亦恐伊父觉察,阻其不使来见。”
即林纾从“假寐”、“虽谓半时,许即返”等,将人物“特克”、“梅丽”之烦扰刻画至淋漓尽致。亦可见其能于闲漫细琐之处,曲曲传情。此既能保有原文情调,又可传原著人物之心神。
其可称桐城派古文艺术之“集大成者”,吴汝纶称之为文“是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气者”。又马永昶赞其“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庐先生最推为老宿”。而其译文,可直观感受其“性情之真”以及所推崇之“意境说”,亦可见“新旧交替”之际,桐城派古典文学之审美风尚。
其次,可窥林纾译作初衷。其侦探小说,所倡导者,莫过于启民智,开新风,以此为“医治国难”之利器。其亦言“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讲又不易举,终之惟有译书。”以及“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
林纾怀有赤子之心,译书时,每至伤心处,则停笔掩面痛哭。此既是身临其境,慨己身过往身世,又是叹时世之艰,遂有共鸣。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此外,是译稿中,屡有为女性命运发声,维护女性权益,同时也颂扬女性之贞烈气节。事实上,1897年林纾所作《闽中新乐府》中《小脚妇伤缠足之害》《兴女学》《水无情》《灶下叹》等篇,痛斥缠足、溺婴、虐婢等陋习,并以“兴女学”为盛举。
如第十章,即以“梅丽”不耻于“夏士丁将军所委之律师为赖婚之事求见耳”,“忝不为羞,反笑答曰……”等,笔触间俱可见其对女性之关注与同情。
同时,可窥林纾译书之叙事技巧。译稿中,其多以外国文学作品叙事习惯,如第三人称、第一人称以及倒叙等,也甚为重视伏线,保留悬念,此可见其治学之谨严以及译书理念之更新。其《董贝父子》序中,曾有言“惟其伏线之微,虽固一小物,一小事,译者亦无敢弃掷而删节之。防后来之笔旋线到此,无复叫应。”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另,则是可见林纾“诗书画”之相互参证。诗、文相通,自不必说。而画学理念与文学观亦是相辅相成。其《春觉斋论画》中有言“西人写山水极无意味,唯写瀑布,则万非华人所及”,又斥勋阀子弟“有终身不近西学,宁钻求于故纸者”等,皆知其对西方绘画艺术,持有开放态度。如是译稿,林纾当以为兴邦利器,其画论,亦是“中西结合”之倾向,有振弊革新之意。
刘琦言也说“纾论画常间参文法论画法,如其论文,间参画法论文法,又如其作诗,间参画法入诗法,是以诗书画三者已贯通已。”此亦可证之。
最为重要者,当是林纾笔墨之稀珍,更遑论其译稿乎。此译稿计有三百四十六页之多,实是少见。其“诗书画三绝”,又享誉盛名,求画求书者,可谓接踵而至。友人陈衍曾笑谓其堪称“造币厂”,则亦可知其作殊为可贵,为人所喜,润格亦甚昂。上世纪初,琉璃厂馆肆中,即是齐白石亦难比肩。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亦曾言“旧京画史,予所记者,庚子后以姜颖生、林畏庐两先生为巨擘”。
且此译稿并未刊行,可补阙其著作。而译稿中删减、涂画之处,也可窥其译作思路。不过,译稿中,画面颇为整洁,修改之处并不算太多,可见其虽不懂外文,然“耳受笔追”,译作速度甚快,又才思泉涌,云雷成文。惟散页较之书册中,修改略多。其曾言“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自此知并非虚言矣。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散页)
▼林译小说,未刊书目▼
林纾译作中,未刊者应有二十种左右,而译稿或为馆藏,或为林纾亲属家藏,或已佚失不见。现身拍场中,此为笔者首见。
《林纾年谱长编》中载,胡寄尘《林琴南未刊译本之调查》(载1926年5月29日《小说世界》第13卷第五号)有言“林纾存于商务印书馆但未印行的译稿有十七种,十九册(其中两种为残稿,分别是:美国汤木森著《雨血风毛录》和法国小仲马著《风流孽冤》),累计可达120万字”。
而1981年,美国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马泰来《林纾翻译作品全目》中,则言“林纾作品今日可知者,凡184种”,“其中未刊者23种”。
其中,《闷葫芦》,手书原稿,计93页,美国堪伯洛原著,陈家麟口译,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口口口口(原题缺),手书原稿,计97页,法国老商倭尼著,王庆通口译,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交民巷社会述》,手书原稿,计131页,俄国华伊尔、法国丹米安原著,王庆通口译,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另有《秋池剑》,(美)休来忒著,毛笔代抄译稿(林纾校改),毛文钟口译,存中国国家图书馆。《美术姻缘》,(美)惠尔东夫人著,毛笔代抄译稿(林纾校改),51页,毛文钟口译,北京图书馆藏。
此更显此“林纾亲笔译稿遗珍”,煌煌巨制,计346页,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社之小说底稿,甚是难得。
▼林译小说,风靡其时▼
明以前,华夏文明博大精深,睥视域外文学,万邦来朝。而有清一代,闭关锁国,终成井底之蛙。鸦片战争以后,魏源《海国图志》提倡“师夷长技以制夷”,严复《天演论》宣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国人渐而觉醒,并接触西方思想。
而彼时绝大多数国人则是从林纾译作,第一次开始了解西方世界中,另一种社会形态下的民众生活。其与王寿昌合译小仲马之《巴黎茶花女遗事》,可称国人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之滥觞。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关于“林译小说”,苏雪林以其为“最初的国文导师”。
钱钟书《林纾的翻译》中也说:“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二三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入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等,都觉得沉闷乏味。接触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那么迷人。”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而沈从文、林语堂、周作人、鲁迅、郑振铎、郭沫若等,亦受“林译小说”影响熏陶颇深。
沈从文《从文自传》中,有言:“亲戚家里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象别的书尽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林语堂《与大千先生无所不谈》中,亦曾说:“我特别注意,幼时同我二姊看林纾所译的说部丛书,这是我初次与西洋文学的接触,我们看到《撒克逊劫后英雄传》,Ivanhoe为箭所伤,外头敌兵包围,我和二姊都在为他急得要死。”
即是“文豪”鲁迅,手捧林纾译作,也“穷日读之竟毕”,弥益感喟。其《自选集》序言中,“后来林琴南大译英国哈葛德的小说了,我们又看见了伦敦小姐之缠绵和非洲野蛮之古怪。至于俄国文学,却一点不知道……”知其对“林译小说”之嗜好。
而周作人《林琴南与罗振玉》文中,更以褒贬对比“林、罗”二人,表达内心对林纾之敬意。如其所言:“(林纾)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灭的……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决不在任何人之下。”
此数人皆是民国时期新文学健将。窥斑知豹,新文学阵营诸先锋,对其仍不吝溢美之词,更何况坚守“旧文学”之刘师培、黄侃、陈衍、辜鸿铭等人乎?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局部
▼结语▼
上世纪三十年代,寒光《林琴南》专著中,曾评价“中国的旧文学当以林氏为终点,新文学当以林氏为起点。”此语可谓一语中的。
林纾本意以其译作,重振古文,然青年学子们,却由此引起兴趣,不少转向外国文学,继而又推动新文学发展。此则“琴南翁”所未料及也。而其“译作”风靡其时,直接推动了旧社会中陋习、观念、思想的革新。时人甚至又言,林纾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迦因小传》两部小说,对近代民主革命推动之力,亦功不可没。
由此,则又可见“林译小说”之社会价值,也更显此“林纾亲笔译稿遗珍”,弥足珍贵矣。
林纾 亲笔译稿遗珍(未刊)近代写本,局部
1 函 4 册 (三百四十六页) 附散页 水墨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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