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颗树
说中国古代是个农业社会，其实哪个民族都是农业社会，农业是为了吃嘛，生产力不高的时代，绝大多数人自然从事让人糊口的职业。在我看来，虽然有的民族被称为商业民族，实际上如果考虑到数量因素，这些所谓商业民族更像团体。一个古希腊城邦，多说也不过几万人，西西里和黑海周边肥沃的土地完全可以养活。只是历史记载中，忽略了黑海周边的那些农人罢了。
古代中国人很贫穷，大多时糊口都难，占有物远比现在少。有研究说18世纪中国一个中等农户，正常年份全年收支也是负数，可见中国人自古物资拥有的匮乏。但是有一样东西，以前人比现在的人富有，那就是树。
农村家庭或多或少家禽与树都有一点，两者最大的共同点是不需要太操心。养几只鸡，放养着自己跑来跑去找吃的，既不费劲也不费钱。种树也是一样，树种在地里，自己生长，不需要太多时间照料，也没有什么花费，所以农家多有大树。而今天城市人所羡慕的，也恰恰就在这些农家日常。
树木的特点是生长缓慢，所以如果你想拥有一棵树，除了树木得以生长的土地外，你需要的是继承、保护和照料，就像农家大树也经常是爷爷辈儿种下的，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概因前人等不到树木长大。本来树木是不需要太多保护和照料的，除非是以经济目的栽种的果园，只是在今天这个死去的树木比活着的树木更有价值的时代，保护倒是成了头等大事。树木成长经年累月，但变成木材或者商品倒是一瞬间的事。
想来，我倒也曾很多次有过拥有一棵树的机会。
爷爷家最初是个地坑院，院子里的渗坑旁边有一棵蟠桃树，那是我唯一见过的蟠桃树，于是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一棵树。可是后来填地坑院，坑里的一切都要被埋掉，虽也曾为这棵自己蛮喜欢的小树争取过，不过，这么一棵没什么价值小树，实在不值得大人们花心思，于是它也就被黄土掩埋，消失掉了。
小时候的家里，曾有棵葡萄树，颇具规模。记忆里，仲夏的傍晚，枝叶茂密的藤蔓下面，身边陪着懒懒的小犬，听虫鸣声声有一搭没一搭，闻芫荽香味似有似无，甚是惬意。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大人将那颇粗壮的葡萄树挖了去，只剩下满园蔬菜。再后来，因为小犬对外人太过凶恶，也给送走，惬意就再也没有了。
最可惜的要数爷爷家那几棵高耸的核桃树，高大的树干是十几二十年的岁月，就今天的城市人可是太难得了。只是爷爷去世后，院子托给他人照看，那些核桃树就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不见了。问起，答曰死了，也不好再问。
记得极小时，厂区门口省道两旁都是白杨树。那时候没有高大建筑，没有路灯，省道上也几乎没车。晚上的星星璀璨的不像话，月光好的时候，亮的可以看书。家在半山的窑洞，门口是砖砌的宽阔平台，临栏而立，颇有“一览众山”的豪迈，远处的白杨和省道像我小小王国的国境线。80年代的乡村，晚上安详寂静，只有虫鸣和偶尔的犬吠。每当偶尔长途货车经过，只看到灯光渐起，一排白杨树干从黑暗中显现，很快又消失在黑暗里。只看到一团光亮从道路的一头开始，消失在另一头，就像物理课实验。到了炎热夏季，那些高大白杨，罩满了道路上空，长长的公路，就变成一道有顶棚的长廊，阴凉惬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些陪伴人多年的白杨全被伐了，记得伐的很快，也就几天功夫。道路两旁换成了些瘦弱的树苗，远远看去，连道路似也变得光秃秃的荒凉，就像秀丽健硕的村姑，忽然间变成了秃子一样，分外燥热晃眼，分外突兀丑陋。
其实我们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是时间，是历经时间的积淀。想一想，不管是阅历还是知识，都是积淀，树木也是。其实人是知道时间积淀的可贵的，所以高大的树木现在越来越值钱。只可惜，有些东西越是值钱，毁灭的越快。就像各处山野林地，几乎看不到高大的树木，放眼望去都是低矮的灌木——不值钱的东西反倒是能留下。就像有考察说，非洲野象开始进化出不长象牙的样子了，研究人员发现，莫桑比克有三分之一的大象没有象牙，这个数字过去只有4%。
现在城市装饰需要大量成年树木，大小城市都在绿化上加大投入，生态良好的人居环境以各种指标形式成了重要的考核项目。于是，大树们削足斩首、背井离乡，变成道路两旁、住宅小区、公园绿地上的招牌。只不过这些移居大树，多半都像残疾人，拄着拐杖，挂着吊瓶，半死不活。没法子，有需要就有市场，一棵百年古树据说买得好能值好几十万，只可惜树挪死的几率太大，有说是这种挪法成活率不足30%。
其实我那小小心思里可惜的那些白杨又算什么呢？2010年南京地铁施工移栽树木，最终成活率只有18%，到了2011年再要移栽一千余棵法国梧桐时，南京市民就不答应了，终于引来一场颇大的争议，最后迫使工程让路，只是这种胜利太少了。敦煌阳关林场防护林被毁事件可是在十年之后的今天，而且被毁的还是实实在在的具有实用效用的防沙林。说实在的，这不过是被人看到的而已，在我们视线之外，类似的事说不定更多。
当今中国热衷于声讨资本的万恶，卫道士痛恨世风日下，普通人不满贫富悬殊，键盘侠视资本为死敌。只不过，资本生来就是唯利是图的，那是资本的本性，是自然规律。就像你总不能批判老虎捕猎和吃肉吧，你不能把坠楼的责任归咎于万有引力吧。试想，顽皮的孩童拿着水枪恶作剧只是玩闹，可若你把水枪换成真枪，玩闹可不就变成惨剧了么？真正的恶者不是天性的唯利是图或者玩闹。只是那绿色风景背后的杀戮与残酷，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是真想要拥有一棵树的，不为乘凉，不为果实，仅仅是一棵树本身就够满足的。就像我真想永远拥有我的第一辆车，不管它多老，不管它多么落伍，到底真真实实是看着就爱。可是要留着一辆十几年车龄的车，比买辆新车麻烦太多了，几乎不可能。我们真的好奇怪呢？没有人不惋惜曾经被拆除的古老建筑，人们羡慕欧洲和日本动辄百年的屋宇，动不动就把声讨指向某个人和某段时间。可是呢，我们一边又把后来的那些极具七八十年代特色的建筑拆了个一干二净，换成装饰成古香古色样子的新建筑。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根无源、无凭无据，时间自顾自的日新月异，我们到头来只是吃喝拉撒。
其实说起来，人只拥有时间，或者说只拥有时间中积淀的那些东西，除去那些，人是一无所有。可遗憾的是，那些东西被我们除之而后快，似乎时时新鲜才能体现我们。仔细想来，今天的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我们身边都在消亡，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奢言传统和历史，却连棵树的都留不住，与身无长物、居无定所的乞丐，有多大区别的呢？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只有反复，从我们自己来看，这话未必就是无稽之谈——如果只不过是在世上走这一遭吃喝拉撒的话。
我是想拥有一棵树的，不为乘凉，不为果实，不为环境，不为绿化，仅仅是一棵树本身。就我自己这副皮囊来说，若我不在了，挫骨扬灰，也无甚关系。但我真想要一棵树，这愿望和满足是实实在在的。对人来说，也只有这愿望和满足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