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傅道彬：周公恐惧流言后

洛阳周公庙周公营建洛邑壁画

周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流言击中的政治家。流言一直是中国文化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孔子、屈原、司马迁、嵇康、李白、苏轼、王阳明、袁崇焕、王国维等，一个个圣贤君子、学者诗人被流言击中。理论上说，周公之前也一定有人为流言所困，为流言所中，但是从现存的经典文献记载来看，周公却是第一个。

这则记载见于《尚书·金縢》：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

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

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在《辞源》《辞海》等权威字典里，“流言”的要义有二：一是谣言，是没有根据的话；二是流传，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流行。流言以“据说”“据传”“听人说”“有人说”“或曰”“若曰”“莫须有”的形式传播，影影绰绰，若有若无，不绝如缕。流言如箭、如刀、如网，但它射中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是精神，人一旦为其所中，痛彻心扉，难以挣脱。

问题是既然是谣言，怎么会流行？有理性、有思想的人类怎么会如此轻信谣言？人类的文化空间怎么会让谣言轻易传播？伟大的人物又怎么会更容易被流言击中？解释这样的问题，不是词义训诂那样简单，流言一词在字典里被诠释得层次清晰，而一旦走入生活就变得复杂起来。

周公被流言击中不是因为平庸而是因为伟大、因为正义、因为卓越不凡、因为他的光彩照人。

周公名旦，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史记·管蔡世家》谓有子十人，而只有武王和周公最贤。周公在《尚书》中自谓“多材多艺，能事鬼神”（《金縢》），《史记》谓周公“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鲁周公世家》）。

《淮南子·氾论训》记：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如将不能，恐之失，可谓能子矣。

周公出身皇室贵胄，却没有丝毫的世家公子的纨绔习气，而是温雅谦敬，内敛平和，心灵澄澈。《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周公告诫儿子伯禽说“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但他依旧礼贤下士，一片赤诚：“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在周文王面前，周公更是小心谨慎，一言一行，唯命是从；小心翼翼，唯恐有丝毫差池。文王去后，周公“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用事居多”四个字，总结了周公事无巨细的责任担当和夙夜在公的辛勤付出。而在决定殷周生死存亡的关头，周公更是威风凛凛，战功赫赫，光彩照人。牧野之战，周公作《牧誓》一 篇，历数商纣王种种罪过，文采斐然；率先冲进殷商王朝的宫殿，执大钺立于武王身后，豪气凛然。按照《逸周书》《史记》的记载，殷周革命之后的周武王并没有陶醉于巨大的胜利中，而是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自夜不寐”（《史记·周本纪》）。

周公吐哺雕像

周武王彻夜难眠的原因有二：一是周室初立，政局不稳，殷商旧地并不安分；二是刚刚取得政权的周王室根基不牢，缺少思想与制度建设。而围绕在武王身边的就是周公，每当武王忧心之时，周公或是“泣涕于常（裳）”，或“涕泣共（拱）手”（《逸周书·度邑解》），悲不自胜，涕泪横流，足见周武王与周公的相知相契。

周武王在临终之际，将周公叫至身边，反复叮咛“以保小子于位”（《逸周书·五权解》），将年少的成王与刚刚建立的周王朝交给了周公。

此时的周王朝基业未稳，黑云压城，风雷激荡。宫廷内周成王年幼失怙，而殷商贵族并不甘心失败，大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之势。同时，东方的淮夷、徐戎等乘机反叛，狼烟四起。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周公毅然肩负起周王朝兴盛的历史责任，以“摄政王”的身份管理国家，威临天下，《史记·周本纪》谓：

周公恐诸侯畔（叛）周，公乃摄行政当国。

伟大常常是流言选择的对象，正如猎人喜欢捕杀身体健硕的猎物。一个人越是高标自置，越是追求道德的完美，就越容易引来人们怀疑、猜测的冷眼，越容易遭遇流言的围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庸是摆脱流言的最好方式，因此中国有一种保全自己的智慧，就是让自己收敛锋芒，堕于流俗的平庸之中。

周公是为了新兴的周王朝的稳定而摄政周室的，但他的伟大和正义，却很快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者的非议和猜疑，流言在周室宫廷上下流传。《尚书·金縢》所谓“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谣言的发布者是管叔和群弟，管叔是周公的兄长却位列周公之后，他有猜忌周公的理由；而怀疑周公的却不仅仅是管叔，而有更广泛的人群——“群弟”，“群弟”是周室的宗族子弟，《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中的《金縢》记载是“群兄弟”，也就是说周公引起了宗亲间普遍的怀疑，他们担心周公取成王而代之，周公已经深深陷入流言的围猎之中，孤立无援，难以辩白。

确实，周公太有被怀疑的理由了。他多才多艺、满腹经纶，深得文王、武王两代君主的倚重，他在牧野之战中战功赫赫，还拥有丰富的政治经验，比起弱龄年幼的成王来说，显然他更具有执掌周室威临天下的能力和资历，是更合格的王位继承人。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公的非凡能力本来是周室稳定的条件，却成为流言制造者们攻击他的口实。

不仅仅是管叔，也不仅仅是“群兄弟”，召公也不满意了、不高兴了。《尚书·君奭·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悦，周公作《君奭》。”《史记·燕召公世家》明确地说召公之所以不悦，就是听到了周公将不利于成王的流言：

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说周公。

《列子·杨朱》亦谓：

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召）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

“召公不悦”，非同小可。一是召公与周公一为太保，一为太师，二人共同辅佐成王；二是召公与周公一样在周王室中具有崇高的威望，《汉书·王莽传》称周公为“圣人”，称召公为“贤人”；三是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一为周南，一为召南，二南被称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诗大序》），在周代分封诸侯中具有教化示范意义，所以在《诗三百》中孔子特别强调二南的礼乐教化意义。周公与召公是心灵相契的同道，也是周室稳定的基石，从“召公不悦”开始，已经不能将流言简单地理解为“小人拨乱其间”了，因为连召公这样拥有崇高德行的人也开始怀疑和不悦了。

更为严重的是，年少的周成王也起了疑心。《尚书大传》谓管蔡流言横行之时，商纣王的儿子认为时机已到，趁机谋反，其谓：“ 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一时也，请举事。”这里的“周公见疑”，当然主要是指周公被成王猜疑。《诗经·豳风·狼跋》毛序谓：“周公摄政，远则四国流言，近则王不知。”王充《论衡·感类》谓：“周公居摄，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在遭遇流言的时候，周公曾以诗明志，剖白心迹，以表衷肠。但是周公的剖白并未得到成王的理解信任。《金縢》谓：“王亦未敢诮公。”钱穆《周公》一书中认为“诮公”之“诮”，当作“䚱”，《玉篇》曰：“信，古文作䚱。”诮通于“䚱”，即信任之意，也就是说周公的辩白并未消除成王的疑虑，并未取得成王的信任。

一个由管叔、蔡叔等人制造的谣言，很快在周公的兄弟宗族之间流传，连一向引为同道的召公也颇为不悦，年幼的周成王自然也疑心重重，周公被流言深深击中，陷入了一种屈原式的“忠而见谤，信而见疑”的悲剧之中。面对流言，周公也曾如文人般的苦痛、辩白，甚至恐惧，却无济于事；而周公毕竟是伟大的政治家，他的反击也是颇具政治家风采的。他以政治家的胆识和气魄，挥兵东进，平定以武庚为首的殷商遗民叛乱，诛杀、流放流言的制造者管蔡之流，征服东方徐奄、淮夷等方国部落，肃清了流言存在的政治氛围，为周王朝的稳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最后随着“启金縢之书”的仪式，真相大白，成王幡然醒悟，“执书以泣”，周公沉冤得雪，显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能和崇高伟大的人格风范。周公是第一个被流言击中的，也是第一个成功摆脱流言猎杀的伟大政治家，他的成功使得中国历史有了一个晨光熹微的开端。周公的抗争过程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明·朱天然《历代古人像赞》中的周公

第一，以诗言志的告白。《金縢》里面说周公在遭受流言之后，写过一首《鸱鸮》，剖白心迹，倾诉衷肠，言说内心的悲苦。但是关于这首诗的创作时间，《金縢》叙述得却有些模糊混乱，倒是《毛诗序》说得清晰晓畅：“《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焉。”很明显《鸱鸮》一诗，是周公在遭受流言，连成王也对他不信任的时候赋诗明志的作品。全诗谓：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全诗围绕周室来写，围绕周室的各种人物关系设置种种比喻象征。鸱鸮是一种小巧善鸣的鸟，或称巧妇、巧女，比喻制造流言的管蔡之徒。而“我子”指周公的宗室兄弟，“我室”，实指周王室，象征周王朝。鬻子之“鬻”，即幼，毛传谓“鬻，稚”。鬻子即稚子，借指年少的周成王。周公以鸱鸮比喻流言的制造者，规劝已经被他们迷惑了的宗室兄弟，就不要毁灭我周王室了。我恩爱有加，辛勤劳作，完全是为了可怜的成王啊。

周公以手拮据、口卒瘏比喻自己深中流言的艰难困苦，而最后一章周公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鸟，羽毛凋落，羽尾破败，鸟巢岌岌可危，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维音哓哓”，是写鸟的声音恐惧而悲凉，更是诗人内心孤苦无依的象征。周公写自己的忧惧悲凉，也写整个周王朝面临的风雨飘摇的危险处境，向成王表达自己的忠诚可鉴，痛苦地为自己辩白申诉。

第二，以退为进的反击。文学是辩白的有效手段，却不是摆脱流言的最好方式。摆脱流言的最好方式一定是行动。周公是伟大的政治家，在对流言的反击中，表现出其冷静理性和果敢坚决。按《金縢》记载，管叔等制造的谣言流行后，周公特向一起辅弼王室的太公、召公陈情：“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现在人们盛传我将威胁成王，如果我不离开宫廷，不离开摄政王的位置，那我怎么向已经作古的先王报告？理解这段话，关键是对“辟”字的理解。对此字的解释歧义甚多，《经典释文·卷四》引郑玄谓“辟”当为“避”，即“避居东都”，此为确诂。也就是说，周公在谣言盛行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选择了回避，选择了离开。

对周公避居东方之所以有不同的解读，是因为对周公避居东方的理解过于狭隘。“辟”不是消极地躲避，而是以退为进的战略反击。周公是富有战略思想的政治家，他选择了暂时离开宫廷，躲避谣言流行的旋涡，但他不是回避，不是归隐，而是挥师东去，直指制造谣言的是非之地，直指叛乱者的大本营。《尚书·大诰》孔传云：“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周公是借成王之名，以鲁国在东方的封地为依托，讨伐殷商遗民的反抗，讨伐管叔、蔡叔、霍叔的叛乱，讨伐东方边境上蠢蠢欲动的淮夷方国。

这不是一次一般的战争讨伐，而是关系到周室存亡的战略行动。“东”不是简单的殷商旧部，也不仅仅是三监管辖的行政区域，而是整个东方，包括徐奄、淮夷等广大地区，所以《史记》的《鲁周公世家》《蒙恬列传》等文献中也有“周公奔楚”之说，但这个楚是东方之楚而非后来的楚国之楚。关于周公居东的时间，《金縢》谓“居东二年”，而新近出版的清华简中的《金縢》作“居东三年”，这与《诗经·豳风·东山》中的“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正相吻合。周公经过三年的时间做了几件大事：一是平定以武庚为代表的殷商遗民的反叛；二是诛杀流放管叔、蔡叔等一群政治谣言的制造者；三是征服了东土一带淮夷等部落的挑战，稳定了周王朝的边境。周公的三年居东是史诗性的壮举，三年东征为自己一洗蒙冤之耻，也为周王朝的长期稳定繁荣赢得了广阔的时间和空间。周公遭遇的流言是一种政治阴谋，因此也只能以政治的方式解决。周公避开宫廷中心的政治风浪，以退为进，慷慨东征，终于驱散了笼罩在周室上空的政治迷雾。在流言面前周公是胜利者，但这种胜利总带有某种悲剧性。

《诗经·豳风·东山》是一首吟咏周公及东征战士的诗篇，《诗序》谓：“《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诗的开篇就写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这是一个东征战士凯旋而归的歌吟，虽然胜利归来，但内心总有一种“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苍凉。诗人回忆着“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式的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在一天迷蒙的细雨中百感交集、慨叹良多，这是战士们心底的忧伤，也是周公内心苦楚的流露。而《破斧》一诗则更加鲜明地点出了“周公东征”的主题：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比起《东山》来，《破斧》的基调乐观明朗了许多。身经百战，损兵折戟，衣衫褴褛，而周公征服四国的伟大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让人感到正义的力量和美好。

第三，以“启《金縢》”的证明。接下来的叙事变得轻松了，周公沉冤得雪，烈烈忠心，辉映日月，昭然天下。《金縢》的笔法是倒叙的，开篇先叙述一件往事，武王克商以后的第二年，突然患病，久治不愈。周公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向祖先太王、王季、文王的神灵祈祷，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换取武王的健康，其祷告之词谓：

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周公真诚地表白自己“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请求以自己替换病重的武王，自己愿意为伺奉祖先的魂灵，奔走前后。这种牺牲自己而忠君报国的行为可谓感天动地。而仪式之后，周公将祷告之词“纳册于金縢之匮中”，金縢就是金属绳索，即用金属大绳将誓言的柜子紧锁，秘不示人。而周公特别交代身边的史官执事严守秘密，不得外传。

周公归来，恰逢“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天象异常，风雨大作，禾麦倾倒，大树连根拔起。面对如此天象，国人无比恐慌，于是有了“以启金縢之书”的开启仪式，卸下金縢，打开金匮，乾坤朗朗，誓言犹在，赫然挺立起周公高大的精神人格。周成王悔愧交加，涕泗横流，亲迎周公于郊外。此时雨过天晴，回风倒吹，偃伏的禾麦重新站立起来，高大的树木也焕发生机。

明·王圻《三才图会》之周公像

《金縢》是《尚书》中最具故事性的叙事，其情节起伏、结构变化更像小说。笔者觉得这更像一种仪式，是一种文学描写，是周公归来与成王言归于好的一种仪式。因为在周公与成王之间也曾有过这样的故事。《史记·鲁周公世家》记：

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 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

这则周公代成王的故事与其代武王的故事太相似了。除了周公所代是成王以外，依然是君主生病，依然是周公愿以己之身替代，依然是祈祷于神，祈祷之后依然是藏于府中。结果依然是周公被谗，成王生疑，而最后的结果是藏于府中的誓言终于大白天下；依然是成王潸然泪下，依然是周公冤情昭雪，如此相似的故事，让人觉得这只是一种流行的故事，是一种常见的仪式，是一种常见的文学表现方式。故事或有可疑之处，但不可疑的是周公的胜利。周公以他仁人君子的道德人格，以他诗人的真挚深情，更以他政治家的睿智干练和胆识气魄，成功摆脱了流言的袭击，周公不是以悲剧而是以正剧的形式在历史的风浪中塑造了自己。

唐人白居易在《放言五首·其三》诗中写道：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一个人要从流言的猜疑中摆脱出来，不靠占卜，不靠宿命，而是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经得起苦难的考验，如果周公当时不是以行动抗争，而只是以语言辩白，甚至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么历史的真相究竟谁来证明？周公在中国历史上被世代礼赞，除了他的功业，更有他面对流言表现出来的理性从容和大气磅礴。被流言击中时，他是有可能成为屈原的，但他是周公，是诗人周公，更是政治家周公，因此他笑到了最后。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