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前往九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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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正月的一天,天朗气清,冷风扫过白云。我坐在前往九寨的大巴车上,望着窗外陌生的风景,终于放下了发生的一切。那些刚刚在城市里发生的事,已经犹如遥远的过去,再也无法抓住我。我挣脱了,自由了,可以坦然地面对了。道路的尽头,一个全新的地方正在等着我。
坐在车上,我回想着第一次见到罗尔布时的情景。那年学校扩招,新生很多,校方安排不过来寝室,只好临时安置。我们寝室有空铺,就安排了几个新生进来。那晚,我正在上网,有人敲门,开门就扑来一股酒气。眼前的这位哥们儿身穿藏袍,腰悬藏刀,好不气派。他说报名来晚了,没有住宿,学校安排在这儿借住一晚。
他是藏族人。室友大多好奇,问这问那。他慢条斯理又不乏幽默,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一一作答,引得众人一片笑声。听说他来自阿坝,有人问他地震后政府给灾区建房子,你们感不感激。他平静地说,有什么好感激的,他们应该这么做。见他腰间别着藏刀,室友又问他如果打架会不会动刀。他说不会。我们一听都觉得藏族人还真厚道,打架有刀也不用。不料,他认认真真补了一句,我们用更长的,这太短了。
大学时期,我创办过一个诗社,拉拢一帮文学小青年,谈诗歌,侃文学,搞活动,出刊物,小打小闹了一番。毕业后,各奔东西,后继无人,该诗社随之而倒。
诗社招新那天,罗尔布来了,带着一贯的微笑与坦诚。这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浑身酒气的藏族哥们儿也写诗。招完新的当晚,他邀请我和谢云飞去喝酒。我们去图书馆后面的槐树林,就着山上的石桌石凳,围坐畅饮海侃,真乃平生快事。罗尔布很谦虚,很坦诚,一点不摆架子。他健谈,言辞从不激烈,总是慢条斯理。喝酒聊天,他的话语里,又无不流露着粗狂与野性。他说,我不是诗人,诗人这东西太复杂了。其实,他的诗很有功底。
谢云飞跟我一样读的是中文系,他迷恋古典文学,对孔孟老庄很有研究,为人处世,儒雅而又飘然。罗尔布学的是影视编导。大学期间,我们在一起,必会喝酒,酒后必会浪诗。浪起诗来,恐怕数我的嗓门儿最大。
罗尔布总是慢悠悠的。他浪起诗来,会拍打着一个酒瓶,也慢悠悠的。突然之间,他又会将拍打的酒瓶摔碎。然后,他便望着我们呵呵笑。他经常夜里在寝室楼顶对着西天洒酒,口念苯教八字真言——嗡摩芝麻耶萨兰德。
谢云飞擅长写古诗。酒醉情酣,往往豪气勃发,放声吟咏他写的古诗,慷慨疏狂之气,大有魏晋遗风。
后来,我又结识了罗尔布的朋友徐如风。此人家住成都,是富二代,也写诗,非常疯狂。他一头长发,身形高大,疯疯癫癫,精力充沛。他最崇拜的诗人是兰波。他说,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像诗人一样活着,像闪电一样活着。读了徐如风的诗,那种肆无忌惮的表达,狂轰乱炸一样的想象力,使我深受震撼。
当时,我租了房子住在外面。有天晚上,响起了敲门声。门一开,一股酒气就扑了进来。昏黄的路灯光下,罗尔布和徐如风搀扶着站在门口。一见到我,徐如风就哈哈大笑,伸出他那只有力的手,在我肩膀上使劲拍了几下,又戳戳我的肋骨,嘴里发出一阵嘿嘿声。
在房间里,徐如风老是走来走去,翻看我的各种东西,他噢噢噢地叫着,拿起桌上的书看看,趴在地板上找找,打开窗户望望,掀开被子摸摸,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嘻嘻笑着说,这房间里竟然没有女人。他拍打着地板,朗朗有声地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神,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屋子不在大,有女人则行。他继续拍打地板,轻重缓急中,带着某种节奏,嘴里继续朗朗有声地念着。他随口念出的东西,完全就是一首诗。沉闷的房间里,顿时热闹了。徐如风拍打了一阵地板,便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又猛地挺身而起,望着我们,一脸坏笑地说,走,找女人去。
我们走出租房。一轮秋月高悬,撒下清冷的光。狭窄而悠长的小巷子,异常安静。徐如风走路有些踉跄,总是发出神经质的笑声。罗尔布边走边唱着藏人的酒歌,又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他上下甩动手臂,身体也跟着甩动,忽左忽右,脚下踩出节拍,时而背对着我,时而转过身来。欢快的歌声,带着藏族人独特的浑厚与野性。徐如风使劲地踢踏着巷道的地板砖,嘴里喔嚯喔嚯地大叫。
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看着他们奔放不羁地做出各种动作,忍不住放声大笑。
徐如风突然像猴子一样窜上去抱住了一根路灯杆子,他使劲地摇晃,猴子一样地尖声大叫。罗尔布抓住他,把他举过头顶。他双脚夹住罗尔布的脖子,骑在他肩上。罗尔布学马叫,一阵嘶鸣。徐如风脱下衣服,高举在手里,像甩动套马绳一样地甩动起来,依旧喔嚯喔嚯地大叫。罗尔布开始奔跑,嘴里发出阵阵马嘶。这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在月光下的黑夜里回荡。很快,罗尔布就嘶鸣着消失在了月色朦胧的巷子尽头。我不得不加快脚步,小跑着跟上去。
有天夜里,酒过半酣,徐如风开始大说他漫游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计划。他要去呼伦贝尔草原呼吸自由的空气,去西安寻找大唐王朝的遗迹,在黄土高原感受从古老文明的源头吹起的黄沙,然后穿过贺兰山,沿着长城,直达玉门关,进入新疆,去大沙漠寻找楼兰古国,再从阿拉山口,途径中亚诸国,到阿姆斯特丹,周游欧洲各国,再横穿大西洋去美洲大陆。他说了一大堆地名,挥舞着手臂,好像整个世界就在他面前,弹指一挥间,想到哪儿就到了哪儿。
在他唾沫横飞地计划着周游世界时,罗尔布只是浮着微微笑意。
徐如风突然中断了细述自己的计划,凝神望着我们,面有得色地问道,怎么样,这就是我的世界之旅。
罗尔布带着冷笑,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徐如风还是惯常开玩笑的口吻,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顿了顿,罗尔布继续说。你这种人,家里有几个钱,就周游什么世界。就算你游遍了整个世界又怎么样?你还是不理解这个世界。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徐如风跟他杠上了。
你不懂民间疾苦。
我为什么要懂民间疾苦?
你他妈的不就是家里有点钱,就拿着家里的钱出来瞎混。
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懂民间疾苦。
去你妈的民间疾苦。
徐如风的脸一冷,又突然哈哈大笑。
那一夜不欢而散,罗尔布独自走了。望着他走在街上远去的背影,徐如风大骂了几句,然后蹲在街上独自发呆。夜已经很深了,秋月高悬的天空一派暗青色。
第二天晚上,徐如风和罗尔布又出现在我的租房门口,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们照样去喝酒。喝到深更半夜,我们才从小饭馆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谢云飞不怎么待见徐如风,其乖戾张狂之气,让他有些受不了。我们四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还是非常痛快。徐如风自称是情场高手,扬鞭江湖多年,把妹无数,一夜风流便抛之脑后,继续逐鹿情场。他说,有那么多孤独的女人需要心灵的安慰啊,我怎能耗在一个人身上呢。罗尔布只是笑骂。谢云飞表示无语。
毕业后,我南下了广州。临走那天,我去学校跟他们道别。当时,徐如风不在学校,我也就没见到他。谢云飞准备考研,每天在图书馆里苦学英语,还要背令他深恶痛绝的政治。(谢云飞曾建议我也考研,就因为必须考政治,我放弃了。)谢云飞志在国学,崇尚孔孟之道,准备报考武汉大学的哲学系。罗尔布在拍纪录片,还打算自费出诗集。我要去广州,为生存打拼。三个人走在一起,偶尔会出现尴尬的沉默。
下午,坐在亭中喝酒时,谢云飞问我,还写不写诗。
我沉吟着说,当然写,只是没有了当初的豪情。
诗歌不一定需要豪情。
我说,我想写的只有一种诗。只要我一写出让这个世界滚他妈的蛋,这个世界就自动从我脚下滚蛋了。我想写的是这种诗。但我写不出来。
罗尔布哈哈大笑,笑完连声叹息。
去年你在苏州,今年为何又要去广州?
我说,只为闯天涯。
谢云飞也笑了。
罗尔布很认真地说,等我以后成了导演,就在九寨最美的地方修一栋房子。到时候,你们俩一个在里面搞文学创作,一个在里面搞学术研究。
我们笑而不语。
临别时,谢云飞站在路灯光影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夜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君路在前,此地别过,不复相送。说完他一抱拳头,微鞠一躬,转身飘然离去。
第二天,我坐火车南下了广州。
不久,罗尔布的诗集出版了。凭一首《茨仁尼玛的故乡》,他还夺得过学校举办的诗歌大赛第一名和第二名。听他说同时夺得第一名和第二名,我很惊讶,问他怎么第一名和第二名竟然是同一人。他也不知道。
读了罗尔布的诗,我对雪域高原生出无限的向往。我暗自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一定要像凯鲁亚克一样为着心中的应许之地而上路,逃离城市,去西部寻找不一样的生活。迫于生计,我只能南下广州。在广州,我先是做教师,后来又跑到深圳去做地产销售,很快又退回广州在一家地产刊物做采编记者。一年后,我又去了武汉,还是做编辑。
我已经厌倦了城市的喧嚣,时刻想逃,逃去西部。凯鲁亚克的幽灵在呼唤,呼唤着我上路。金斯伯格的幽灵在嚎叫:我看见这一代最优秀的头脑毁灭于疯狂。迪安问过萨尔:你的路是什么?正常人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我也不知道。
我在武汉做编辑期间,罗尔布读完大三,到了实习期。他先在成都一家影视公司干了几个月,不满意,就回九寨创建了一个婚庆公司,叫奔达传媒。罗尔布最大的梦想是拍电影。由于资金紧缺,奔达传媒起步很艰难。但他信心满满,向导演一步一步地奋斗。他联系我,要我去九寨一起干。奔达传媒只做婚礼跟拍,九寨市场小,每个月能接到六七个单子已经红透了天,一单也就800块。两个人来做,很难维持生计。一番权衡,我没有贸然行动。但在尘土飞扬的武汉,我的心早已怦然而动,飞向了梦中的九寨。
我问他,那边有没有适合的工作,有的话,我就过去。
机会终于来了。
在给容中尔甲的老弟拍摄婚礼时,罗尔布认识了一个主持人。此人姓王,名啸文,三十多岁,甘孜白玉人,在九寨各大剧院担任主持多年。他一直想做旅游地接工作,为游客提供地接、住宿、餐饮、娱乐等等全面服务,打造高端旅游路线,最终目的是要扭转九寨老旧的旅游经营模式。他跟罗尔布一番交谈,谈得非常投机。罗尔布的奔达传媒除了做婚礼跟拍,还有藏地旅行网,当时正在筹建之中。两人一拍即合,互留信息,以备后需。
过了不久,老王联系他,告之自己的方案已得到九旅集团的首肯,董事会通过会议研究,决定让他招兵买马去开发琼恰的旅游项目。他第一个想起了罗尔布,又让他找人。罗尔布第一个想起了我,已经把我介绍给了他,说我是长江传媒集团的编辑,把我神吹了一番。
在电话里,罗尔布说,来吧,咱们一起干。
十多个小时的穿越,我到达了成都,然后在茶店子客运站坐上大巴车,向九寨进发。过了都江堰,穿进几条长长的隧洞,便是阿坝的映秀、汶川地界了。两面是高耸的山,山上全是碎石,毫无植被,随时会垮塌的样子。
一条河流奔腾着流往成都。河堤就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摧毁出来的,断裂层上布满孔洞,如同遭受了枪弹的袭击。公路就建在河堤之上,竟然没有坍塌,简直不正常。
之后几个小时的行程,大巴车沿河一直溯洄而上。窗外的一切都很陌生,很荒凉,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过了茂县、松潘地界,开始上山了。海拔越来越高,山上覆盖着白雪,空气硬冷而干净。
两边的山高耸挺拔,直冲云霄。山上全是泥沙和碎石,越往上,碎石似乎长在了一起,长成条条的巨石。上到峰顶,巨石便聚成悬崖。仰头望去,高悬的山峰有的呈翻卷之势,好似要罩住大地;有的削而直上,犹如金字塔浮在半空里,接收着来自天外的信号。
客车上到川主寺,高耸的山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地上积着白雪。连绵的群山从遥远的天边,包围着空旷的平地。天空白云成阵,煞是壮观。
坐在前往九寨的大巴车上,我再次想起了凯鲁亚克。当年,凯鲁亚克带着五十美元一路搭乘顺风车艰难地穿越美国,去往他心目中的圣地——丹佛。在丹佛,金斯伯格正等着他,尼尔·卡萨迪正等着他。但那里并不是梦中的应许之地。金斯伯格在嚎叫:他们旅行到丹佛,他们死在丹佛,他们回到丹佛徒劳地等待,他们守望着丹佛沉思和孤单在丹佛,最后离去寻找时光,如今丹佛却因为失去了自己的英雄而孤单寂寞。我觉得自己比凯鲁亚克更幸运,至少我还有钱买张车票。
客车行驶得很慢。公路上还有积雪。客车谨慎地穿过积雪的公路,过了岷江源,开始下山。公路崎岖而下,弯道很多,路边长满了松树。在一个特别急的弯道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第一道拐。转过一道拐,行不多远,又有一道拐,道口的牌子上写着第二道拐。一共有九道拐。客车拐过去拐过来,车厢里的乘客左摇右晃。
下了九道拐,又是在山谷中长久的穿行。车上有人说快到了,又说在沟口下车。我盼着到达。客车穿行在山谷中,迟迟没有停的意思。路途上,极少看得见房屋,全是山,全是树,一派荒芜。
我一直在疑惑:人间的天堂,神奇的九寨,真的在里面吗?
注:本文节选自长篇纪实小说《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