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艺林 | 孤独的江湖
诗人,行者,浪子,祖籍山东。著有诗集《冰冻一个世纪》,散文集《长啸如谜》。
一
九月九日,重阳节,依旧是他回城堡的时日。
我明白他已经习惯了闭起双眼,他的眼睛里除了酒和血再也容不进一粒沙。但我还是打开镜子。左边丫鬟替我描眉,右边丫鬟替我梳发。一阵风刮起,窗外花圃里的梧桐微微颤抖。当第十片梧桐叶悠然飘落后,我明白,他来了。
左手抱着酒坛,右手握着断刀,墨色的衣甲,衣袂飘飘。
是他。十年来,从未变过的姿态。
夜色阑珊时,他会准时到花圃的梧桐树下喝酒。
酒碗盛满了,又空。空了,又盛满。我在他面前为他舞蹈,一圈又一圈。而他紧闭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睁开一下。
或许,在他看来,我只不过是那棵梧桐树落下来的一片树叶罢了。
二
他刚来城堡时,十二岁,和我一般年纪。
那时的他眼睛亮亮的,如同一潭湖水,清澈得荡漾起层层波纹。他跪着,堡主接过他递来的乌龙茶,浅浅地呷。然后示意他唤我小妹。他羞涩地冲我一笑,那是我印象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
第二天,他就随堡主在最隐秘的地方苦练独门刀法。
这地方只有我知道,于是,我成为了他无声的观众。
城堡刀法以凶狠威震武林,在堡主的指点下,不管天阴天晴,他从未间断地练刀。他的刀法日渐雄厚,可是他的眼睛也日渐寒冷。有时候冷不丁地看上一眼,就有种彻骨的寒意。
不久,他穿上了那件墨色的衣甲,就从未换过。
于是,那一年。我每天的梦都是墨色的。他就像乌云一样,覆盖了我的生活。
三
十年,如烟雾般缕缕消散。
可是记忆,却并不如烟如雾。它常常会在半夜把我惊醒。我看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瞬间残忍地长大,他刀刀凶狠,步步惊心。他闭着眼睛傲视万物,天空乌云密布,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这一年,堡主不再教他刀法。
四月四日,清明节。堡主将他一生挚爱的断刀给了他。
他看着刀身上面大大小小的缺口和砍痕,似乎懂了些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口。他接过刀,转身就离开了城堡。那一刻,我却有种压抑的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想不出是为什么,可是我知道,他这次离开一定很晚才会回来。
四
果然,一晃,四个月过去了。
我曾央求黄蜂寻觅他的下落,可惜音讯渺茫。秋天一天天逼近,凉意如水般缓缓溢进了城堡。花园里早无黄蜂和彩蝶,艳丽的花开始枯萎,梧桐的叶子也开始凋落。
也许,这个秋天不会再有思念。
可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左手抱着酒坛,右手握着断刀,墨色的衣甲,衣袂飘飘。
堡主望着他,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然后吩咐仆人烧好热水替他洗尘。这时,我诧异地看到他右手臂上的衣甲沾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就宛如一朵殷红的梅花。
那一晚,我和他在花圃的那棵梧桐树下不期而遇。
他把那坛陈年的酒放在身边。酒碗盛满了,又空。空了,又盛满。我在他面前为他舞蹈,一圈又一圈。而他始终将双眼关闭,我再也看不到那一潭清澈的湖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近他,那一晚,我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五
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五年。
我已经不再像儿时那样偷偷看他练刀,因为每看一遍都会教人心惊胆寒。他的眼神也像他的刀一样,越来越寒冷。每次他都在清明节出去,在重阳节回来。他的墨色的衣甲再也没有沾过半点鲜血,可是我却感到他的身上有浓重的鲜血的味道。
倒不如陪黄蜂下棋。他是城堡里唯一和我对弈的人。下棋的时候,黄蜂常常会说,人生如棋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五年的时间,他的刀法在武林之中所向披靡,他也由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孤儿变成了如今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有时候,当任务完成后,他总会买一坛酒,到花圃里散步。特别是冬天,飘着鹅毛大雪。他会一个人撑着纸伞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发呆。他的眼睛似乎刚有闪烁的光彩,片刻,又变得寒冷和黯淡。
我想,并非不是他没有感情,而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此生和感情无缘。而我,又多么想成为他感情的一部分。
后来,他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能请得动他的人越来越少。可是他依旧每天握着断刀练习刀法,这断刀就如同他的生命。
我不知道有没有一天,他会突然厌弃了这把断刀,厌弃它太过锋利,厌弃它伤害了那么多人。倘若如此,他孤独的生活会不会因此变得柔软一些呢?
六
四月四日,清明节,他再一次离开。
此后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蔓延了半个多月。我的心也像这天象一样,布满了阴霾。
黄蜂告诉我,他这次走凶多吉少,因为他要杀的人是江湖中最毒的“刀王”。可是,我不信,我依旧等待着。每天看着花圃那株梧桐,期待它早日飘落下第十片叶子。
夏天到来,夏天逝去。秋天到来,秋天逝去。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可是依旧没见他回来。但是堡主的脸上却每天洋溢着匪夷所思的笑容。
十一月二十二日,冬至日。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可是他手上没有断刀,只有密密麻麻的伤口。堡主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眼神中分明有几丝不悦。
但是,至少我的心是安定了。
他卧床养伤,一养就是半年。体力恢复后,他却变得比以前更加孤独,更加寒冷了。他不再练刀,只是喝酒一天比一天多,直到喝得烂醉如泥,不醒人事。
黄蜂悄悄对我说,他没有了断刀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支撑他活下来的,恐怕是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听黄蜂说完,我突然觉得,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和堡主交谈了。而堡主似乎也将他完全遗忘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一次布满了阴霾。
七
九月九日,重阳节,他却意外地走了。
他孤身一人,没有和任何人辞别,包括我。
这一年,我数完梧桐树飘落下来的三万五千零八十片叶子,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第二年,四月三日,清明节前夕。堡主收到了一封信。是他亲手写的血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恩断义绝,清明一战。堡主看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堆满了无奈。
我问黄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黄蜂告诉我,堡主当年比武,杀了他的父亲,看他年幼,不忍残杀,就收他为徒,以此弥补罪过。
可是,当他日渐长大,堡主怕秘密泄露,便狠了狠心,托付“刀王”将他杀害。岂料,事与愿违,他不仅没有战死,反而从奄奄一息的“刀王”口中得知了这个惊天秘密。
听完这一切,我顿时心乱如麻。我祈祷两个在我心中同样重要的男人可以不计前嫌。可是,直觉告诉我,这一战无法避免,注定两败俱伤。
八
四月四日,清明节。
日上三竿。他站在曾经无数次站过的那棵梧桐树下,而面对他的人却不是我,而是堡主。
他依旧闭着眼睛。衣服却换成了一身白衣。右手握着刀,只是这口刀,已不是往日的那把断刀。而另一边的堡主则睁大了眼睛,手里握着金丝环刀。我和黄蜂等若干人站在远处,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已经过了一个钟头,两个人却仿佛静止了,一动不动。四周安静得似乎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
这时,一只鸟突然惊叫地掠过。我还未回过神,他们的刀就已经摩擦到了一起。只见杀气腾腾,刀光剑影,难分难解。
他的刀法师承堡主,所以每一招每一式都被堡主轻松破解了。如果不是他年轻气盛,精力充足,可能早就毙命于堡主的金丝环刀之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个人的交手也越来越激烈。这时,堡主突然看到他刀法露出的破绽,于是掣足力气一刀劈下去,他见此状,顿时惊惧。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堡主举刀的右手在半空中却突然不动了。
紧接着,堡主捂着嗓子应声倒地。众人急忙凑过去搀扶,可是为时已晚,堡主已经一命呜呼。
他赢了,就在一瞬间奇怪地赢了。
谁也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空中一道光穿过了堡主的嗓子。那是黄蜂用手指瞬间弹出的棋子。
第二天,城堡塌陷。这一战后,他突然就消失了,无影无踪。我问黄蜂,黄蜂只是笑着摇摇头。
深夜,我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离开这个禁锢了我半生的城堡。只是在城堡之外骑着马接我的男人不是他,而是黄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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