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春秋140|孔子是时代的逆行者,他一意孤行,知其不可而为之

季孙肥主动邀请孔子返鲁,显然是冉求和子贡发挥了作用。

子贡的作用,已如前面所说,在外交事务中表现非凡,令季孙肥刮目相看。而冉求也如子贡所希望的那样,回到鲁国之后,混好了——他先是做了季氏家宰,深得季孙肥信任,后来又在一场战役中立下赫赫功劳,地位自然进一步提升。

弟子能取得如此成就,老师必然有其独到之处。

子贡和冉求在仕途上的成功,帮助孔子在鲁国重新树立了形象,为其返国做好了铺垫。在这一过程中,身为季氏家宰的冉求起到了直接的、决定性的作用。

冉求立下大功的那场战役,发生在公元前484年。此年春天,齐国书、高无邳率师伐鲁,至于清地(在今山东省东阿县)。

电影《孔子》中,陆毅饰演季孙肥

大敌当前,季孙肥问冉求:当如何应对?

冉求说:你们三位(指三桓),一位留守国都,另外两位跟着国君一起,到边境御敌。

季孙肥无奈坦白,他很可能无法说动叔氏和孟氏前往边境。

冉求说:那就退一步,让他们到近郊去防御。

即便如此,季孙肥仍然没能取得叔氏和孟氏的支持,他显得非常沮丧。

冉求安慰他说:叔氏和孟氏不想参战,很正常,因为政在季氏,他们心中不满,当然不想尽力;既然如此,那我们季氏就以一家之军力抗齐军吧,国君也不必去了;您放心,我们的士兵比齐军多,击败他们没什么问题。

冉求还说:您身为执政,齐人伐鲁而不能战,是耻辱,如何立足于诸侯之列?

危难之际,冉求表现出了惊人的果敢,他不仅激起了季孙肥的争胜之心,还当面指斥叔孙州仇与仲孙何忌为小人,是懦夫。当叔孙州仇私下里向冉求询问战事之时,冉求很不屑地回答:君子自有远谋,小人知道什么?一旁的仲孙何忌非要冉求说出个所以然,冉求答曰:你们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我没什么好说的。

叔孙州仇自觉惭愧,回去就开始检阅部队,仲孙何忌也派出自己的儿子仲孙彘(即孟武伯)率军参战。

此战,冉求自任左师之帅,在叔氏和孟氏军队应付了事的情况下,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又针对齐军的特殊性,令鲁军多用长矛,终于击败齐军,将鲁国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战后,季孙肥问冉求:你的军事才能是怎么来的?学的,还是天生的?

冉求说:我是跟孔子学的。

季孙肥又问:那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电影《孔子》,周润发饰演孔子

孔子离开鲁国周游之前,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与季氏有着各种方式的关联,出任大司寇之后,更与季孙斯同朝为官,两人各怀目的,纠葛不断,终以孔子出走画上句号。此中情节,季孙肥不会不知,对于孔子的为人却未必清楚,何况斯人去国远游,至今已历十四载,漫漫长途,无数艰辛,或许早已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季孙肥话刚出口,冉求已知他对孔子产生了兴趣,只不过仍然心存疑虑而已。

冉求答曰:如有人肯起用夫子,必定因之收获好的名声,四方流传,在祖先面前也可称无憾了;我从夫子而学,有所成就,但是即便我得到千社之封赏,在夫子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这个回答让季孙肥十分高兴:那我把他请回来,可否?

冉求说:当然可以,只是不要让小人阻碍他就行了。

至于小人指的是谁,冉求没说。

曲阜

孔子双脚重新踏上鲁国的时候,他或许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自己会在垂老之年,重新获得重用,在仕途上焕发青春。

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曲阜城中,无数年轻人翘首以待,期盼成为他的学生;鲁哀公姬蒋视其为“国老”,恭恭敬敬向他问政;季孙肥也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向他表达敬意,并且摆出虚心请教的姿态……此前孔子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礼遇。

起初,季孙肥或许是有心起用孔子的,他向孔子请教时,所提问题十分广泛,涉及了为政的诸多方面,有些是关于为政的理念,还有一些则十分具体。

季孙肥问以为政之道,孔子回答说:政即是正,你若正,谁敢不正?

对于如何使百姓敬上、忠上、甘心为上卖力的问题,孔子要求季孙肥先作出表率:你摆出庄重的模样,他们就会敬;你提倡父慈子孝,他们就会忠;你让有本事的教育没本事的,他们就会卖力。

彼时鲁国盗贼猖獗,季孙肥深以为患,问孔子该怎么办,孔子说:如果你自己没有那么多欲望,就算你奖励他们去盗,他们也不会去。

季孙肥还曾问到一个问题:我杀坏人、亲近好人,怎么样?孔子的反应很激烈:你为什么非要靠杀人来维持统治呢?你只要追求善,老百姓们也会跟着学好的。

……

无论季孙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孔子的回答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只要你这个执政者以身作则,树立榜样,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陆毅饰演季孙肥

季孙肥不会喜欢这样的回答,因为它们隐含着强烈的道德指责:鲁国之所以如此糟糕,都是你们这些执政者造成的。即便季孙肥心胸足够宽广,丝毫不因为这种道德指责而生气,他也一定会觉得,孔子的回答实际上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因为按照孔子的要求,季孙肥必须成为一个在道德上无可指摘的人,一个完美的人,或者说是圣人也行。

季孙肥需要的,是具体的、有指导性的策略,而孔子提供给他的,只有宏大高蹈的最高纲领。季孙肥不需要这样的纲领,因为他对成为一个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没有信心,更没有兴趣。

事实上,按照孔子的要求,整个春秋时代几乎无法找出一个合格的执政者。那些完美无缺的圣人、仁人通通活在古代,比如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以及伯夷、叔齐这类隐者,早已遥远得如同传说。至于当世之人,或者比孔子稍早一些的人,没有一个当得起圣人、仁人这样的称号。比如管仲,孔子曾盛赞其功劳伟大: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但是孔子也曾指责管仲骄奢、不知礼:

管子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邦君树塞门,管氏也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孔子也对郑国的子产赞不绝口,称其为“古之遗爱”。但是子产曾铸刑鼎,这一点,孔子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公元前513年,即子产死后不足十年,晋国的赵鞅和荀寅也铸了一个刑鼎,孔子当时就对晋国作出了近乎诅咒的断言:晋国就要亡了啊!

整个春秋时代,和孔子保持着相似政治理想的,当然不乏其人,比如晋国的叔向。子产铸刑鼎时,叔向曾致信子产,苦口婆心又兼严厉指责,敦促子产改邪归正,而子产不为所动。

孔子称叔向为“古之遗直”。

在孔子的语汇里,“古”是一个很重要的字。

孔子评判事物的标准,源于古之圣贤。他的理想国只在古代。在那个想象出来的乌托邦里,道德如空气般无所不在,统摄一切。

洛阳的周公雕像。孔子的梦想,是回到周公的时代

孔子是一个时代的逆行者。对于自己和这个时代之间的错位与矛盾,孔子心知肚明,但他一意孤行,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要救世。

他画好了蓝图,标注了路线,然后逆流而上,如飞蛾扑火。

然后碰壁,失望,被人嘲讽。

然后再碰壁,再失望,再被人嘲讽。

直到他老了,满头华发,步履蹒跚,再也无力投身政治的漩涡,他只能抽身出来,把精力集中在教育上。他希望弟子们继承他的衣钵,在渺茫不可期的未来,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鲁国的当政者没有再给他献身政治的机会,这一点,他并不意外。

(《大梦春秋》140,待续。原创,盗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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