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书学“三趣”
真趣,雅趣,兴趣
——从《蜀素帖》看米芾的书学思想
米芾是宋代著名书法家,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同称为“宋四家”,虽然他在文学领域中的影响力没有苏轼和黄庭坚显著,其传统功力也没有蔡襄那么深厚,但是他在书法艺术的表现力方面堪称是“宋四家”之首。
苏轼、黄庭坚两位书法家可谓是文学家中的书法家,而米芾则可谓是一位十足的艺术家,无论是从他的作品艺术表现力方面,还是从他对书法艺术的狂热追求,抑或是他学书史中的佳话轶事方面,都无不表现出艺术家那种独特的气质。他有着独树一帜的学书心得,并在实践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别出心裁的书学思想,启迪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学书人。
《蜀素帖》是米芾于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的九月应当时任湖州(浙江吴兴)郡守林希之邀,去太湖近郊的苕溪游览时所作。米芾生性风流倜傥,喜欢游山玩水,吟诗赏石。此次出游使他遣兴抒怀,于是赋诗数首。
在他临行前,好友林希取出珍藏二十多年的蜀素一卷,请他题写诗文,米芾信 手而成,就是保存至今的《蜀素帖》。米芾自幼学书刻苦,虽然当时只有37 岁,但他的书风特点和书学思想已基本形成,在这幅作品中他的书学思想与艺术风格有着恰如其分的融合。
在米芾的诸多书论之中体现着他“尚趣”的书学思想,而这“尚趣”的书学思想中又可以具体分为真趣、雅趣、兴趣三个方面,这在他的书论和《蜀素帖》中都有所体现。
01/真趣
真趣可以理解为天真、率真、真情趣、性情耿直等。米芾可谓是一位真性情之人,他可以将自己的喜恶之情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而不顾惜自己的形象或是其它利害得失。在今天看来,这样的人是缺少城府的,但无疑也是可爱的。
书史记载,他在给宋徽宗写完字之后,很喜欢徽宗的砚台,便将装有墨汁的砚台装入怀中,向徽宗讨要。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且不顾浓黑的墨汁弄脏自己的衣服,这样的癫狂之举大概“宋四家”中也只有米芾会这样做吧。
也许正是因为米芾的这一率真耿直的性情,注定他不适合在变幻莫测、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一展抱负,他虽然官至书画博士,但始终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利,不过对于他这个对艺术有着狂热追求的人来说,这已足够。
他潜心书画,在书画中寻求自己的人生价值。他曾评价自己是“刷字”,恰当地概括出了自己写字的真实心境。他在自己的书论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写字要有真趣。如在《海岳名言》中,他说:“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海岳名言》)在《书史》中他说:“杨凝式字景度,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座位帖》。”(《书史》)
米芾是一位大胆率真的书评家,对他不认同的书家,他也会以鄙夷的视角来评论,比如在唐代就享有盛誉的王羲之,米芾对他的字的评价就不高。他能中肯地称赞书史上称不上名气大噪的两位书家的字,皆因他们的字中有着他所欣赏的“真趣”和“天真烂漫”,足可见其对“真趣”这一书学思想的看重。
在《蜀素帖》中,从笔法到结字,再到章法布局,都体现着米芾崇尚真趣这一书学思想。书法中的率意之笔一般都体现在竖画上,一是因为它的运笔方向适宜,二是章法字序适合。在《蜀素帖》中虽然因为界格较小没有过长的竖画,但是仍有此类的率意之笔。如“华”“年”“冲”“寄”“毕”等字,它们的竖画书写都是贯气而下,并体现着米芾笔画线条用笔的丰富变化。
不仅竖画有着率意的表现力,在《蜀素帖》中个别字的横一样具有率意之气的表现力,如“吴”“集”“一”“平”等字中的横画书写都是较为纤长,有的甚至直抵界格的边线。
“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宝晋英光集》)
这是米芾在《宝晋英光集》中谈到的学书体验,其中谈及的“天真”“风神”“浑然天成”等艺术表现追求,在《蜀素帖》中都有着很好的诠释。
02/雅趣
雅趣可以理解为古雅、高雅、古意、古味等。书法艺术中的古雅一般都是指魏晋时期的书风艺术特色,直至今日我们提起“古雅”“古味”都还是以魏晋时期的用笔、结字和书风特点为参考依据。
米芾从七八岁开始就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十五岁跟随母亲进京侍奉英宗高皇后。这为他日后的书画学习提供了一个非常便利的条件。他能够常有机会接触到普通人不能见到的稀世珍品,这使米芾的书画眼界提高了许多,书画的欣赏水平也得到提升,逐渐形成了一种崇古、尚古的高雅情趣。
米芾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尊古、尚古的人,他经常穿唐服,搜集魏晋时期的字帖,他给自己起的斋号就叫“宝晋斋”,足见他对古人的崇敬之情。他在《海岳名言》中说:“书至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
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海岳名言》)又说:“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海岳名言》)
篆籀之体自先秦兴盛以来, 直到清代才进入了第二次繁荣发展时期,在这漫漫的上千年间,很少有人研习这一书体,而米芾却认为篆籀书体能够因字立形、形态各异、灵活多变,形象而深刻地概括出篆籀之体的艺术特点,言语间也流露出对这一书体的欣赏之情和对后来隶书将其本来的艺术特点写没了的遗憾之感。而后一句,则明显表露出米芾重“古雅”的学书思想。
他在《宝晋英光集》中直接表露出要向魏晋时期的名家学习和效仿的心意。他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徒成下品。张颠俗子,乱变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有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宝晋英光集》)米芾对古人的评价甚是大胆,他认为唐代享有盛誉的草书大家张旭的字没有继承古法,怀素虽然稍好,但是未免显得平淡。这里他是从“高古”这一审美角度进行的评析,也算是他尚雅的书学思想的一个具体体现。
在《蜀素帖》中,就其内容而言,诗歌语言的运用体现着米芾的古雅情趣。叠词是古体诗歌语言运用的一个特征,而《蜀素帖》中8首诗歌共运用叠词17 处,这说明米芾有着较为深厚的文学功底,并且习惯学古、用古。
《蜀素帖》中米芾的雅趣更多地体现在艺术技巧的表现上。米芾虽然对王羲之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但是在书法练习中他还是很深入地研习了王羲之的字。在《蜀素帖》中,有些字的用笔方法和结字习惯,明显与《圣教序》有着相似之处。
米芾的字的字势大都往左下倾斜,尤其是带有斜撇斜捺的字,撇画粗重且往左下有 沉坠之势,捺画稍轻细且较为平铺,这种结字的处理方法在《圣教序》中早已有之,只是并不像米芾处理得如此明显。
如《圣教序》中的“大”“金”“水”等字,其中“水”字的竖钩还有往右倾斜之势,这跟米芾的用竖习惯极其相似。
另外,米芾在带笔过程中的方圆转换与《圣教序》中的带笔处理也是极为相像的。如《蜀素帖》中“嫦”“华”“见”等字的带笔和笔画的走势与《圣教序》中“常”“半”“先”都十分相似。从中可以看出米芾对王羲之的字研习甚深,在书写过程中会不自然地流露出来。
03/兴趣
这里的兴趣可以理解为喜欢、爱好、情趣、意趣,大有把玩之意。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是现代教育家们一直提倡的教育理念。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都会乐此不疲地做着。
米芾对书画的兴趣是极为浓厚的,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后人才会给了他一个“米痴”和“米颠”的称号。他可以闭门在家两三个月写字画画、 临摹古人作品,也可以为了写字画画一天洗手数十次,甚至会为了得到一幅书画真迹而以自己的人身安全来要挟朋友,他是真的把书画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了,在对书画的爱好程度这一点上,“宋四家”中无人能及米芾。
因为有着这样一份浓厚的兴趣在其中,所以米芾对于书法艺术的学习心得就更
加显得独树一帜。在《海岳名言》中记载米芾说:“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提笔,字愈无筋骨神气,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自古乃今,余不敏,实得之。榜字固已满世,自有识者知之。”(《海岳名言》)
宋代在苏轼的倡导下,“尚意”之风大为盛行,他们不注重笔法技巧方面的表现力,更为看重的是笔墨之间意态的表现和书写者个人情感的抒发和表现。苏轼曾有“书出无意于佳乃佳” 这样的言论,而米芾则沿续了他的这一看法,认为书法创作要“无刻意做”才是最好的作品。
这就奠定了米芾在书法创作中以情趣和意趣为基调的基础。在《蜀素帖》中,其笔画之间的顾盼、分合、连带都无不体现着字势之间的情趣表现。
例如“报汝慎勿语”这一句话中的五个字,字字都是前呼后应。“汝”“慎”“勿”三个字之间是明显的牵丝带笔,而“报”与“汝”、“勿”与“语”之间则是表现为笔断意连的含蓄态势,整体来说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一家人之间的顾盼交流,有善言者直抒胸臆,有腼腆者眉目传情,这其中的点画书写和结构、章法的安排充满了情趣,如果不是米芾对书法有着浓郁的兴趣,在创作之时就很难将这种情趣表现在点画之间。
在书法创作中米芾主张“尚趣”,似乎不看重技法的刻意为之,但是因为其深厚的传统功力,使每一个字的笔画表现力都充满了无尽的情趣。
在《蜀素帖》中那些忽粗忽细、忽直忽曲、忽明忽隐的笔画间,给人们呈现出来的感觉是,这已成为有生命的字画人,有着喜怒哀乐情感表达的小精灵,更似乎是在传递着创作者与其之间情感的交流。
看着这些意趣横生的字,我们仿佛看到米芾创作时那专注、享受的模样,这正验证了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的“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 好萦之,便不工也”(《海岳名言》)。这也给我们现代人学书一个很重要的启示,那就是要先爱上书法才能学好书法。
米芾是书法史上影响力较大的书家之一,他在行书方面的成就更是令人瞩目,他“八面出锋”的用笔方法可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明末清初的王铎学其用笔方法的冰山一角即成为一代名家,足可见米芾在书法史中的巨大影响。
而在看到米芾取得深厚造诣的同时,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在他造诣背后的付出和方法,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学习米芾,学习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