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 | 那个叫“馒头”的知青
很早就听说“馒头”死了,走的时候他家的那只狗哀嚎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几个一起下放的老知青发现了他的尸体。若活到现在,连母腹中的胎龄算在一起,大概已是七十好几的老男人了。
“馒头”的正名叫李卫华,下放时大概十八岁左右吧。一米八的大个子,每餐可吃五六个白面馒头,握紧的拳头与馒头差不多,故而得名“馒头”的诨号。二十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城市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一次“逆向”人口流动。
文革中的“全家福”
1968年,李卫华与江汉区“老三届”一起下放到偏远的沼泽湿地,插队落户于国营中洲垸农场,拓荒、放牛、围垦造田,从事简单的生产劳动。他们绝大多数尚未成年,也不乏背负着父辈阶级成分政治地位,拟或早已被贴上了“五类分子”的子弟。这种政治背景下,即便上山下乡的知青,命运也千差万别。因此,知青们都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家庭背景,而用“老三届”和“新三届”表明自己的身份,不需要更多的寻找。但他们却有着共同的记忆,只要说出自己是“老三届”或“新三届”,大致都可判断出他们的群体。这个节点是他们回忆的坐标,发生在里面的事,很容易对号入座。
“新三届”和“老三届”是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代名词,那个特殊的政治年代塑造了一个规模庞大、具有强大能量,在内部又高度复杂的群体,被加以量词后,使得一个与日月星辰无关的无法用历法计算,更无法换算他们的付出、沮丧、挫败和惨痛的记忆。夸大的说这是一个民族和时代的印记,大凡经过这个时代的知青,记忆里储存最深刻的印象,是中国现代史不可或缺的见证。这些带着体温,用生命、血汗书写的“青春之歌”,是一个个活鲜、多彩的芳华。而当笔尖触碰到某一个人物,就会连根拔起一个群体,那些不毁的个体和灵魂,通过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老三届”第一批下放的人不多,下放到农场的知青只有几十人。“馒头”被安排到场部电影队,跟王师傅学徒。刚来的时候,还能循规蹈矩的工作,偶尔一点顽皮和任性,也符合这个年龄阶段的性格特征,大家都能以包容的方式迁就。没过多久,他落拓不羁的放荡,夹杂着颓唐、悲情和无助的情绪,在生活中显现出来。又因父亲有国军服役的历史问题,从投娘胎就带着无法挣脱的“原罪”,涉世不久便须自认倒霉,无端且无条件地忍受污名和歧视。尚未成年,父子关系的阶级成分与血缘碰撞,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立场斗争,需要斩断血缘关系的勇气和魄力,才能旗帜鲜明地站在革命阵营中。
下放,应该是一种选择性逃避和挣脱束缚的大义之举吧,可他还能做出其它选择吗?缺失家庭管教,丧失社会束缚,残存的一点理性和良知也丧失殆尽。他整天游手好闲,纠集着几个把兄弟,用拳头证实着“馒头”的实力。但他绝非是那种欺压善良,横行乡里的恶霸,很多的打斗都带着个人英雄主义的狭义,和维护群体利益的片面正义。
短暂的记忆,很难定位于他的社会名称。社会人物与大众意识是完全不同的记忆。如果说英雄创造历史,可更多的时候是时代迁就或成全了英雄,最后都在历史中实现了各自的愿望。过去的镜像只能在镜子背后找到,镜面里只有一个反相的虚影。我想“馒头”大概属于后者,矛盾和冲动粗线条的描绘出个人的不幸和宣泄,又带着鲜明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或从口述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出他真实的一面,只能获得一个残缺的魅影,不能给他贴上一个合适的标签。
个体的记忆和情形再现,能还原一段历史真相或生活场景吗?这些不经意间的回忆,能让人更为直切的感受到历史的荒诞和虚无吗?显然,去政治化的思考、客观地评判过去,还需要撕开他们包扎后的伤口,把他们的疼痛、沮丧、无助和无为,当作有尊严的主体,才能窥视出他们携带时代意义造就的人生。
下乡
与武汉知青一起下放的还点缀着几个上海知青和北京知青。他们在性格特征,生活习性和群体意识都带有明显的地区差异。
上海知青大多注意仪表,穿着得体,男知青们用软糯的吴语唠叨,即便是吵架扯皮,语调也高不到哪儿去。女知青精明干练的气质,让男知青们服服帖帖的接受“管教”,偶尔聚餐“打平伙”甚至自带咸菜和自制的甜点,吝啬得让人心疼。
北京知青喜欢京腔京韵地吹嘘,用政治理论指导生产劳动,大小事务都与生产队长理论一番。不过,个别人吐出的大葱蘸酱口气,让人生畏。
武汉知青们大多穿着发黄的旧军装,歪戴着黄军帽,永远是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汉骂的经典用语“板妈“、“婊子”、“莫样呢”总不离口,搞烦了就抖狠“单挑”。
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几地知青可以不来往,但从不互殴。
那个年代,知青们的情感生活颇似清教式的禁欲戒律。谈情说爱视为禁区和大忌。文艺作品没有描写爱情的故事情节,没有中外名著可阅读,报刊、电影没有男女同框的镜头和照片。禁欲主义和青春期暗流之间存在着对立与屈从的矛盾、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氛围催生出保守的两性伦理关系。取而代之的是集体主义教育、崇尚“英雄主义”,驯化出一种畸形的爱欲心理结构。
同时他们的体能过剩、精力充沛,男女知青们只能用不同的方式发泄着旺盛的情绪。比如,比谁的力气大,赌谁吃的多,谁能搬动禾场上的石磙等等。看似无聊的游戏,却成为一些崇尚个人英雄主义,暴力聚集的基础。若知青们需外出,只需打听哪里有知青点,是哪里的知青,便不愁吃住。今天到这个知青点,明天到那个知青点,后天就是自家,分口饭吃,挤住一张床,一群人一个都不认识,自报家门后兴许就能反客为主。至于吃得好坏全凭运气和季节。
下放的农场中学旁就是一片水果园,应季的桃子、梨子、西瓜、香瓜、老鼠瓜都有,穿过去又是一片甘蔗地,高出人头许多的甘蔗,节长、多汁、甜得沾嘴,吃饱了躺在甘蔗田里睡一觉,醒来再吃,谁都难以发现,那才叫过瘾。有的知青偷吃桃子不说,可恶的是还摇人家的树,弄得满地都是桃子,吃不了几个,糟蹋一大片。果农告到场部领导那里说:“小爹爹们,你们吃点就吃点吧,别糟蹋呀!”。有时搞到野味或偷到一只鸡,把鸡拿到野外杀了,鸡毛和内脏埋掉,用泥巴裹起来丢进野火里烤,吃完了把嘴一抹,遇到鸡的主人也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拔毛去内脏,整只鸡丢进锅里煮,又被老百姓堵在屋里,让生产队长评理的尴尬场面,比比皆是。
1969年夏季,知青与农场接壤的乡村,因农田灌溉引发纠纷吃了点亏。“馒头”迅速召集所有武汉籍知青,分乘三辆“解放”卡车,手拿铁棍、木棒和汽油桶冲进湾子,逢成年男人就打,看见东西就砸,鸡飞狗跳的场面犹如一场战争场面,此事惊动了“县革委会”,又因农场革委会的行政级别与之相同,由省农垦局牵头进行调解。鉴于农田纠纷导致的“人民内部矛盾”,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不予追究双方责任,维持现有的已根种土地管辖权,不得再起纠纷。
此役,农场大获全胜,不仅打压了周边农社蚕食农田的行为,树立了农场行政级别的优势,也使馒头、杨保国、蒋军洲、狗子、狼子等为代表的知青一战成名,很多人都知道农场有一帮惹不起的“武汉知青”。事后馒头无不炫耀的吹嘘自己:个板妈,老子从小被别人欺负,刚上小学的时候去踢足球,有些比我大的伢就用足球踢我们,我说:莫欺负人撒!结果人家直接过来揍我,我就还手。长大后我逐渐对自己的体能和拳头的力量更有自信,也不怕别人欺负了。只要你够狠、不要命,谁都打得赢。所谓“教师怕打师,打师怕哈师,哈师怕不要命的”的道理就是这样。
农村闯荡多年以后,继之而来的是“知青返城”。回到汉口球场街的馒头,短暂的兴奋后,被安排到街道环卫所扫大街。巨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瞬间迷失了自己,与大多数没有资格参加高考改变自己命运的知青一样,除了不那么熟练的农活可以应付外,没有获得都市生存所需的一技之长。因此,知青中的大部分人回城后都很难适应,无法被新时代、新环境顺利地接纳,更无法认同日益商业化的社会变革。伴随着个体的失落和挫败感,引发出严重的个体和群体焦虑和认知改变。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逐渐变成了对过去的追诉和讨伐。
“馒头”选择往返汉正街至新华路长途汽车站的路线,踩着三轮车寻找下放周边的“打货人”,收取比别人多得多的脚力费。用他蛮横的逻辑而不是感恩的心态,强辩道:“我把青春都献给了那里,收钱是为了偿还青春的债务”。苦悲的是生存的卑怯需要用“青春有悔”的手段去索取,其根源是深层的社会心理需求和自我安慰。
在我看来,“青春有悔”的本质是大多数知青返城后,无从适从的失落。如果说连“无悔”的气度,英雄的魂魄都没有了,那生存的意义何在呢?情理之外通过重塑抽象的个人形象,为生活而奔波劳碌,迂回、间接地为自己失败的青春称颂,是可以被知情人理解的。换言之,这种悲壮行径的核心是对知青运动反思后的排斥,转为去政治化的经济利益。不恰当的是,个人的悲哀源于他脱离了过去提倡的主义,所产生的自我矛盾,特别是他和过去的时代纠缠不清,并把现实的残酷转嫁给过去,使他在过去一同生产、生活的农村人面前有种人格优势,继续存有敬畏并把他视为永久的偶像。
悲哀的思想犹如“平庸之恶”,个人记忆的混沌淡化了时代背景,而把自我的苦楚强加给另一个群体。好像一个时代只为他设计了种种厄难,而生活其间的人们都是旁观者,回避了敏感的政治,突出抽象的人和事。那么,人的尊严与人的理性、权利和价值的关系呢?这些问题往往是哲学家讨论的焦点,民众生活以民生为中心,顾不了纯理论的辩争。
下乡50年后“老三届”再聚首
那个叫馒头的知青走了。不知道“馒头”有没有子女,他们过得还好吗?若有的话,大概不会叫“馒头”或“小馒头”吧。以后日子很少有人会记得他,文字也并非给他贴上一个冰冷的符号。毕竟有过痛苦时代经历的人,很容易产生矛盾的哲理。过去的岁月,一个时代的政治动荡、民生的疾苦、个体的渺小、生命的脆弱,改变了个体、群体乃至整个社会的命运。
“馒头”如此,许多人仍陷其中。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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