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道别 || 道别/轩诚清读(第511期A)

丽梅浅语:

在美好的青春年华,亲手掩埋自己的手足兄弟,和他做最后生死分离的道别,那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痛啊。虽然,这不能触摸的痛被深深地埋在心底,但怀念的触角常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就让涛涛不尽的思念在回忆的文字里尽情地流淌吧。

文/史凡

导语/张丽梅

编辑/林小菲

诵读/梁轩城

我与潘子永远的道别,是七年前的秋天,在他的葬礼上。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我二十二岁。从小到大他的家人一直希望我称呼他为哥,而我却从未开口叫过。潘子的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兄弟,在我出生以前潘子的爷爷就不在了,说是抑郁而终。潘子的爷爷是读过书的,左右手各执毛笔,可同时书写,后来教书。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因家庭成分是地主而遭到批斗,被打骂,被羞辱,而后终日不出房门,被病魔夺去了这活生生的人,这些所有的遭遇都被我父辈的那代人看在眼里。

我和潘子从小就是玩伴,像朋友却不像兄弟,他留给我的印象是听话不惹事,估计我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常常挨打吧,因为我太不让父母省心了,总是得意忘形。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亲戚给他儿子办婚事,账房的大洋瓷盘子里摆满了香烟,还没等客人来,香烟就已经被我俩一把一把地塞进了书包,我们背着半书包的香烟钻进了没有水的河道里,然后模仿着大人们的夹烟姿势,探讨着一根一根地吸了起来。回到潘子的家里还在冒着烟,突然我父亲闯进大铁门直冲我来,我赶紧把烟扔掉,“啪”一记狠狠的耳光就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又被父亲拽着耳朵拖出了大铁门,那时已顾不上疼痛了,只因烟吸得太多而一直恶心。我俩常在一起玩,挨打的却常常是我,像这一类的事没少被潘子看到。

潘子的家里承包了一条河道搞种植,假期的他就像一个童工,提着大竹笼拖着腿走在街上。他性格好,一般不和伙伴儿打架,别人骂他,他回骂两句就走了,他们一家人都喜欢热闹,而且大方,所以他家里就成了我们小伙伴儿的娱乐场所,玩画片、纸包、弹球、跳方格、沙包、跳绳、麻将等游戏都是在他家里。有时玩饿了渴了,在他家厨房找到什么能吃的就吃了,端起瓢来也就喝了,他父母和姐姐从来不反对我们在他家里玩得像个疯子似的,反而也像个孩子一样参与进来。

暑假天最热的时候潘子会和我们一块出去“惹事”,在离家很远的地里有一个铺设公路的工地,工人在那里挖了一个蓄水池,被我们当做了游泳池。中午大人们休息时,我们五六个愣小子光着膀子踩着拖鞋,穿行在叶子已经被晒得卷起来的玉米地里,看到了蒲公英就吹散,看到了蝴蝶就去追赶,看到什么好奇的总要倒腾一番,也不知是谁招惹了蚂蜂,一个伙伴儿被蛰了嘴,嘴唇一下就翻了起来,像手掌一样厚,我们就起了哄,笑得最没良心的那个就一定是潘子了。到了“泳池”,我们就从三米多高的台子上一个接一个往池子里跳,跳得好了就没什么事,跳不好了就被那泥汤子呛得半天也出不来。也不知哪个黑心的把碎玻璃扔进了水里,凡是进那池子的,不是腿上一道口子就是脚上一道口子,因为欢乐,我们对这伤口也就习以为常了。潘子把家里拖拉机用过的轮胎内胎做成了船,我们都抢着坐上去体验了一番这稀罕货,差点没打起来。要说我们童年的暑假是被放养的一点也不假,没有哪个家长会担心自己的孩子丢了,更别说在夏天的大中午去墓地旁的工地里,看他的孩子是不是在泥汤子里泡着澡。

经过一下午的折腾,已是又饿又渴,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梨园,我们穿过河道,偷偷地钻进梨园,边摘边吃,看着差不多抱着梨就跑,还没跑多远就听到园主破口大骂。我们跑,园主追,一直追到我们村里,我们从伙伴儿家的后门躲进了楼顶,偷偷地看那人骂街,然后互相对视又偷偷地笑。直到天黑,那人骂完了就走了,我们也放着心各回各家了,可是总有几个回到家里不是被骂就是被揍。吃晚饭的时间,我在村的西头听到了村东头的妇女在喊:“昭昭哎,昭昭哎……好我的碎爷,跑哪去了,欠收拾,快回去吃饭……”

潘子可真是把我当弟弟看,只是长大了我不好意思叫他哥了。初中时,一次去他家找他,无意中他打了我一拳,我便当着他姐姐的面在他后脑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他没还手,只是看着我,这是我到今天都非常自责的一件事。上了高中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兄弟,因为他比我低一个年级,我们并不常见,所以见了面就显得格外的亲,里面也有很多默契了。上大学见一面就更难了,所以见面了我们就聊很多,未来的发展、感情或者怀旧,他从里到外已经完全是一个哥哥了,所以我很信任他。八年前我们吃酒席时,因我要去外地,他举起杯来说正好,喝了这杯酒算是为我饯行。这话我听起来很别扭,饯行在我看来像是要永远的分别了。

七年前的秋天,各家门前的柿子树挂满了柿子,叶子都还未落,地里的玉米早已准备着人们把它掰下来收回家里,那时潘子的姐姐还在婆家与肚子里的孩子对着话,中秋的团圆日在不远的几天里已经摆开了宴席。我走在从小玩到大的街道上,整条街道的表情都是凝重悲伤的,老人瞪大了眯着的眼睛,小孩儿变得安分多了,剩下的就是围在潘子家门口抹眼泪的乡亲们了。

当我看到潘子的父亲,就是我五十多岁的伯伯坐在炕边哭着的时候,我的泪水就决堤了,我就问:“伯,到底咋回事嘛?”他说:“都怪我,潘子毕业了要去深圳,我就是不愿意,我就这一个儿子,不想叫他离我太远,他可非要去,说先闯荡一年,实在不行了就回来,我一想一年时间就同意了。去了之后他么挣到钱,就这样回来他嫌丢人,然后和他朋友喝酒,喝完酒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可谁想这娃有病了不给我说,自己买了一张站票从深圳站到了咸阳。回到家还没有大门的钥匙,就蹲到门口给我打电话说他回来了,我一听潘子回来了啥气都消了,我回来了就看见潘子脸黄的很蹲在门口,他说他肚子疼,我就赶快把他背着去医院,都啥时候了他还说爸,你把我放下来,我这么大的人了叫你背着多丢人。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肝中毒,来得太晚了……这几天我天天陪在他旁边,两天前潘子给我说他眼睛咋模糊的很,看不清东西了……哎,都怪我,我不叫他去南方就好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咋就没了……”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欲哭无泪”这个成语,五十多岁的壮汉哭得像个小孩子,早已把眼泪流干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碾碎来换回他的儿子,他哪愿意相信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将要永远的空着了,再也无法听到儿子的回答了,哪怕是“哎”的一声。这个壮汉在小时候遭遇父亲被羞辱,而后是离去,谁知在这一把年纪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他想儿子的时候,就去坟头和儿子说话,一趟就是一个夜晚。这事以后,我回家的次数就不太多了,因为每次回家见到潘子的父母,他们的表情和眼神总有些许凝固,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否则不是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就是他们的眼泪不受控制。

我是亲手将我的兄弟下葬的,把他的棺椁一点点埋入土里,我没能见到潘子最后一面,他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和形象,也许他会说还好没把最痛苦的表情留给他的兄弟看。

七年前的秋天,我很难相信也很不舍地对我的兄弟道别,这次却是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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