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木心 (节选34)
第三十四讲 中国古代小说(二)
中国小说第二期,光辉灿烂。历十五至十七世纪,从明建文帝到清康熙帝后半,是前后三百多年小说上的成就。
自古汉文化从西北往东南流,到“五四”,到1949,严重断层。
小说,是现在的词。当时叫做“平话”,也就是“评话”,“说书”,以口语敷演故事,带有动作,重点是说白。最有名的是柳敬亭,可惜“平话”也只能传述古人的遗编,局限于市民阶层的生活消遣,有局限,没有创作。
平话名著是讲史,是那时最流行的小说体裁。(如《开辟演义》、《东周列国志》、《前汉演义》、《隋唐志传》、《说唐前传》等等 )但这种平话的文笔不行的,凡依据史实的都嫌笨拙粗疏,有所想象的则胡天野地,非常可笑。中华民族,大而且古,人民群众文化水准一贯低落。古代,就是靠说书人的口传,使极大多数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历史概念——很可惜,民间社会消失了,否则就会有两条路,另一条是文人士大夫的路。现在很多文人探讨中国文化的起源、流传、变化,没有提民间这条路。……奇怪的是,这种民间社会,《红楼梦》一点儿没有提到。
历史小说是不容易写得好。太真实、呆板无趣味(如东周列国、两晋演义);离真实太远,则荒诞无据(如《杨家将》、《薛家将》)。只可惜当时没有出伟大的文学家,不然可以又真实,又文学。所以讲史(平话)的盛极一时,都是宝塔,没有塔尖。塔尖在哪里呢?不是历史题材,而是纯粹的创作:《西游记》、《金瓶梅》。
所有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也有两下子。……全世界写神话、童话的作家看了“大闹天宫”都要佩服的。《西游记》的妙,只有中国人懂 。
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鲁迅是排斥的——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因他用了叔本华、尼采的方法,但用得不熟练,看似哲学观点,还是佛学观点。
宗教这点东西,不足以讲《红楼梦》的丰富层面。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
《红楼梦》可以浅读,可以深读,但看到的多数是误读。
《西游记》之后,奇幻小说有《封神传》、《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 。
《封神传》(榜)中哪吒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在忠孝至上的礼仪之邦,有极深的象征意义在。
简言之,世界荒谬、卑污、庸俗。天才必然是叛逆者,是异端,一生注定孤独强昂。尼采说,天才的一生,是无数次死亡与无数次复活,以死亡告终的,不如最后复活的伟大天才。
明朝的历史契机,确实存在的。两位大人物本来可使中国进入列强。神宗赏识徐光启(徐家汇与之有关),又让利玛窦传布西方的宗教和科学,如果延为左右手,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神圣中华帝国的历史,整个要重写。
《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当时称三大奇书。奇在一部是给男人看的(水浒);一部是给小孩看的(有童心的成年人);一部是给女人看的。
同期还有《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学问太好了,不仅说故事,且以之抒心情,发见解,还忍不住老是出场,失去了文学的纯粹性。
再就是“”三言”、“两拍”,总觉得在文学之外,只可作为素材。他属于、限于民间社会,士大夫阶层不关心,以为不登大雅之堂。也许幸亏不被关心,所以这些短篇小说自有民间的活气,从中可见那时代的风俗习惯、生活情调。
明朝的笔记小说,文笔极好,很精炼,极少字数把故事说完,还留有余韵,相比世界各国极短篇小说,可称独步。
可惜脱不掉两大致命伤:一、渲染色情。二、宣扬名教。“万恶淫为首”,就大写如何之淫,淫到天昏地黑,然后大叫:万恶呀!万恶呀!这种心理很卑劣,但和读者“心有淫犀一点通”。宣扬忠孝节义,把标准提到人性的可能之外,越是做不到,越伟大,结果本来做到的,也不去做了。这叫做先伪善,后来呢 ,伪也不伪了,索性窝囊,这一窝囊,就是两三千年。
许多中国古代小说都有这倾向,先致了文学的命,提升不到纯粹性、世界性,而后致了平民百姓的命。百姓靠这些读物过精神生活,近乎吸毒。文学家,固然要文字高超,最后还得靠“神智器识”统摄技巧。神智器识,可以姑且解作“世界观”。世界观意味着上有宇宙观,下有人生观的那么一种“观”。
笔记小说首推《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