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幺叔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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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前不久,一个下雨的早晨,冷冷的,醒后靠在床头看书。母亲在客厅喊我,说:“刚刚萧萧来借书,我看你没起来,就叫她自己去拿了。”萧萧长到会主动借书看的年龄了吗?听母亲说过,她已经读初二了。还是有点不信。赶紧起来,书房一看,她已经借了走了。查一查书,应该是借了我写的《烟火人间》。
下午,雨还在下着。我从外面回来,听见母亲在楼梯间与人说话:“忙么子嘛,玩哈儿再走,下雨天又做不成事。”进去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往下走,黑衣,中长头发,带着羞涩。一眼认出,是萧萧。细算来,九年未见,只觉是在晃眼之间。当年的小不点,已然豆蔻梢头,袅袅婷婷十三余了。拉她回客厅,坐下聊天。她羞涩懂事的样子,让我惊讶。
她是来还书的。果然借了我的那本《烟火人间》。问她喜欢读哪方面的书。她说:“就喜欢你写的《烟火人间》这种,之前在勇哥那里借了看过,没看完,今天下雨,看完了。”我说,这种可能比较沉重,不建议多读,可以推荐你读点别的。发现她借了《烟火人间》,我其实有点忐忑。因为书中写到他的父亲。甚至在想,她是否想多了解些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才来反复借阅这本书。
2011年农历5月17日,幺叔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萧萧才四岁。晚上九点多接到噩耗时的震惊与悲痛,到灵堂的不忍直视,停灵最后一夜幺婶的痛哭,出柩时念祭文的悲凉,上山那天早上瓢泼的雨漫山的大雾……转眼十年,往事历历,真的犹如在昨天。四岁的萧萧能记得多少呢?葬礼个把月后,我和紫叶又回老家。她笑着对紫叶说:“大姐姐,我爸爸是自己死的。”在《祭幺叔文》中,我写道:“顶梁一日轰塌,遗孤四岁谁托!”
毕业后,南下广州,四处奔波,路途遥远,极少回家。萧萧先是跟她母亲和姐姐一起,去了温州。后来幺婶重度烧伤,她们三娘母结束温州的打工生活,回到恩施老家。不久,大堂妹出嫁,幺婶又改嫁,萧萧随之去了继父家。好不容易回一趟,也没见过她。再后来,政府帮她们在河坝里修了两间安置房,山上的老房子被u拆了。幺婶又带着萧萧回到这边。她虽曾重度烧伤,幸亏治疗及时,恢复得也不错,尽管有些败相,干活依然厉害。
生在茶山的人,春夏秋三季,几乎每天忙着采茶。幺婶手脚快,心强,不分天晴下雨,都在坡上。萧萧在镇上住读,周末回家,她丝毫不闲着,赶紧上坡采茶,手脚也快,作业都是晚上做。唯有下雨天,可以在家里歇一歇,她便看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小王子》《傅雷家书》《绿野仙踪》,她都读了。特别喜欢《海底两万里》这类作品。
一个农家孩子,喜欢读书,家里又没书可读,以她节俭的生活习惯,买本书定会反复考虑,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我帮她买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全集,《神秘岛》《地心游记》《八十天环游世界》《格兰特船长的女儿》等,还有教育部推出的世界十大名著,《巴黎圣母院》《红与黑》《童年》《简爱》《哈姆雷特》等。她很不好意思,心底的喜悦,都在脸上。
然后,我又带她到书房,帮她挑了几本书。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泰戈尔的《飞鸟集》,还有一套四册的《红楼梦》,都叫她拿回去看看。看后可以跟我谈谈心得体会,疑难困惑。她说好。加微信时,不直接加,要先用笔写下微信号,回去再加。小姑娘的心思真细腻。加上后,她问我作文该怎么写好。
晚上,我便去了她们的安置房。两间,一层,不甚宽敞,也够住了。她拿出作文本让我看,标题是《遗憾》。且抄录一段:“你有过那种遗憾吗?你有过那种绝望吗?你有过那种无助吗?我有。那种种事刻骨铭心,难以释怀。”初读之下,我一惊,以为是写关于她父亲的。读下去,读下去,不是写父亲的,不觉松了一口气。行文虽稚嫩,却有一股子真诚,能在这简单的文字里,看到她的人。其中写到对一个男生朦胧的好感,我拍照发给紫叶。紫叶说,已经有少女的心思了。
帮她逐字逐句修改,又讲解。她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认真投入的样子,让我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少女。幺婶忙完,坐过来闲话。不觉聊到幺叔。说起停灵期间,幼小的萧萧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坐在灵桌边,歌先生看不过意,叫人把她抱走了。说着,幺婶叹息一声:“那时候,真不晓得怎么盘得大啊,如今也大了。”偷眼看一看萧萧,她眼里噙着泪光。她内心是否隐忍着一股痛,我不敢去触碰。
幺叔葬在大土坡上,高高的茶地里。前几天上去采茶,走到他坟边,我已经很平静。坟头挂着一束青,飘飘的白纸,只剩了半截。山上雾气笼罩,满坡青绿,远望翠峰隐然。不觉想起蒋明兄的《遗忘之诗》:“他们把你埋在高高的山冈,望着大河奔流星斗满天,你也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你的小女儿也长大了,懂事了。”
-七俠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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