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是否误解了演出市场的“内循环”？

文：张可驹

4月初，小提琴家王之炅和新组建的时代重奏团的演出结束后，身边的友人说：这是真正具有国际水平的演出，演奏和曲目都是，很多人认为“内循环”意味着将就，其实未必。我：说实话，我首先想到的是“国际水平”已经贬值了。

摄影：蔡磊磊

国内的演出市场实现“内循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观演在人们的生活中，仅是比重很小的一块，但目前的情况也实在过于特殊了。自从演出市场重开，而国外的演奏者无法进来的情况出现，这种独特的局面，可说是1949年以来所仅见。

国内的古典音乐演出未能形成“市场化”以前，境外团体、个人的访问，是文化交流的一部分。而当商业演出市场正式形成，外来的音乐家如何同国内的环境对接，就成为演出方和乐迷最关心的问题。

目前这样，外籍音乐家基本全隔绝的情况，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若论其长远影响及演出历史中的定位，当下自是言之过早。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内循环——国内演出市场的档期基本由国内音乐家填充，间或有旅居海外的中国音乐家登台（如宁峰、张昊辰、孔嘉宁）的情况，应当引发听众对于聆听观念，演出公司和音乐厅对于演出内容安排的全新思考。

通常提到内循环的现状，人们关注由此带来的局限性，但借此机会，重新审视我们判断“局限”与否的标准，或许是更加重要的。我认为所谓的“国际标准”已经贬值，但这绝非掺杂任何民粹主义思想所产生的观点。

我们先前之所以重视国际标准，显然是由于中国的古典音乐演出市场的发展、成熟是大大落后于世界主流的。而这个主流，其实是跨越地区与意识形态，由有一些演奏艺术的传承脉络，及其所承载的艺术规律所共同形成。

正如在冷战时期，美苏两强的意识形态绝不相容，古典音乐的传承脉络却在他们各自的文化中延续，且保持微妙的贯通。因此两强之间的交流，有很多是通过文化，尤其是音乐层面进行，实为顺理成章。

那是演奏艺术的黄金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国内的专业人士和乐迷开始了解国际乐坛的时候，恰逢黄金年代的末尾。彼时，国际乐坛的标准自然是黄金年代的艺术所“制定”，国内的人们面对它，多少感觉仰之弥高。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音乐家们的发展固然今非昔比，而当下的国际标准，也从另一角度给人今夕何夕之感。

这2、3代人见证了二战后两强之间的文化交流，也堪称当时的国际标准的参照物

未必严格地说，演出市场的“国际标准”，大致就是国际主流水平的一个中位线。然而，很多人都忽视，却又是绝对不容忽视的事实，就是至少在经典艺术的领域，真正的标准，不是中位线或平均数，而永远只能是这种艺术的内部规律所决定的层次、美学与高度。

我曾在一个乐迷微信群里提到，某位著名小提琴家尽管的确了不起，可相对于演奏小提琴的顶尖标准，他最多也就是到达80%。结果很快有人问：你说的标准，又是谁定的呢？说实话，这就是前述那种艺术发展的内部规律所呈现的高度与层次了。

但这又是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的。于是我只能回答：根据海菲兹前后1、2代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们的演奏，可以看到一些共通的标准和高度，那就是标准，因为后来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们。

经典艺术的展现，总是落实到一个又一个独特的个体身上。我非常理解乐迷们面对内循环的现状时，怅然若失的心境，因为我是如此渴望再次聆听钢琴家维萨拉兹的艺术，或终于能听到阿列克谢耶夫的现场等等。可若单纯将暂时的隔绝当成问题的关键，那或许是抓错了重点。

说实话，哪怕在国外音乐家纷至沓来的时候，很多真正具有高水平的演出，也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或许上座率还不错，但并未成为热议的话题。尤其是当人们关注“传奇东京现场”的录音时（注：不少音乐家在东京发挥出色），我发现自己身边的传奇上海现场——能够身临其境的现场，却远远没有受到同样的关注。

我永远无法忘记，德慕斯来演奏巴赫“平均律”第一册，或维萨拉兹第二次访问国内的现场，这些以钢琴演奏的最高标准来衡量，仍旧堪称伟大的演出，票子没有卖完，更没有激起广泛的关注。与之相对的，另一些水平差十万八千里的演奏，却受到了过分的关注。因此，我有时会这么想：其实对相当数量的观众而言，“内循环”与否真没那么重要，反正你们总能找到自己的兴奋点。

摄影：耿捷

因此，就面对演奏本身而言，外籍音乐家暂时不能出现，其实是量变而非质变。从始至终，对于演奏者的考验来自于作品，而对听众的考验，就来自于你是否有足够的辨别力？

目前的特殊状况，所带来最大的改变，是将人们原本关注不足的中国演奏家、歌唱家、指挥家的群体空前集中地推到听者面前。先前的确有少数关注度高的人，可在此之外，中国演奏家在国内舞台上的困境，如果不是稍稍深入了解这个行业，你可能是无法明白的。

本人先前写过一篇小文，《我们需要特别关注中国演奏家吗？》：我们需要特别关注中国演奏家吗？，至少在我看来，不需要“特别的”关注，只需要应有的关注就足够了。自己先后写乐评，大力推荐宁峰、王之炅、陈韵劼、盛原、陈萨、陈默也这些演奏家的现场，出发点也不是推“中国演奏家”，只是呼吁人们多关注“好演奏家”而已。

这些人的演奏当然是具有国际水平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勇气将自己的演绎放在演奏艺术内部规律的标准之下，进行检验。若非如此，就呈现不出那个水平。

到如今，“中国人演绎古典音乐终究赶不上西人”的迷思依然存在。对此，我不会做任何辩驳，因为我知道不管说什么，这些人总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相信这样的迷思。但无论如何，演出市场“内循环”的结果，就是让你原先关注不够，现在也得关注充分，只要你还想听现场。

如此，不是有很多先前忽视的美妙可供发现吗？可我们也仍要区分出不值得关注的演奏，恐怕，这是任何时期都不能避免的。二者的前提是一件事情，即我们是否愿意去了解演奏艺术中，某些更深层次的内涵？

文章已于2021/05/0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