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近10年时间,终于走出了「与父母和解」的第一步

刚刚过去的周日是母亲节。
一直不知道怎么来写“和父母和解”这个话题。
上周回了一趟家小住了几日,破天荒地没和我妈吵架,还说了一些以前一直尘封没敢碰的事。我想我们大概是走出“和解”的第一步了,所以来分享一下这个历程。
我对我妈的感情很微妙。
在我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她是我的偶像,是一个身体力行“家庭教育”的典范。但同时,她也是导致我形成我自卑、敏感性格的主要原因。
我妈在事业上是女强人,同时也是一名终身学习者。她刚毕业的时候在一家国企工作,1998年遇上国企“下岗潮”,她失业了。朋友们都劝她跟领导求求情回去上班,但我妈说“我这辈子从没求过人”,于是去了大家都不看好的民营企业,从甲方到乙方,重新从最底层的技术员开始做起。学土木的同学应该都知道下工地有多苦,但我妈从来没回家抱怨过什么。
后来她在一个阿姨的鼓励下开始参加执业资格考试,2003年的时候考上了注册监理工程师。那个年代注册证还很稀缺,因为这个证,我家“脱贫”了。再后来我妈又考过了注册造价师、一级建造师、注册水利监理和注册水利造价。我们家自此一步步走向了小康。
我妈业务能力应该是还挺强的。以前我还在家的时候,经常看她接到同事来问技术问题的电话,还有评标中心打来邀请她去评标的电话。小时候跟着我妈的同事吃过几次饭,听叔叔阿姨们说,我妈当时是公司仅有的两个女性总监之一。
关于我们家的家庭教育,我之前在知乎上写过一些小时候的事。
比如每次生病了,我挂着吊瓶,我妈就会去新华书店买本书来送我,作为“给生病的小可怜的安慰”,连护士姐姐都觉得惊奇。
比如在她跟我爸收入都不高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穿着亲戚接济的衣服,她却坚持用家庭年收入的一半送我学舞蹈、学画画、学钢琴;即使是下岗的时候也没有减掉给我买书的钱。
比如很多同学父母都买额外练习册让孩子刷题,生怕自己孩子落在起跑线,她却坚持“只报兴趣班,不报补习班”
比如她坚信“初中之前,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没有花钱找关系把我塞进“最好的小学”,就只是陪我一起读书、一起比赛背唐诗背文言文,后来她又说服我爸让他给我堂哥补课,正在上小学的我也因此旁听了不少初中的知识。
我妈的消费观和教育观在20年前、在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城市、在亲朋好友中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比如我妈有同事认为“女人赚了钱要先给自己买衣服、做美容”,她没办法理解我妈怎么会自己穿妯娌的旧衣服,省钱送孩子去上兴趣班。比如我妈有个同学,她觉得“不择校、不去辅导班”就是对自己孩子不负责,我读的那个小学她是绝对不可能让小孩去上的。
也因为她,我从来都没觉得学习是一件痛苦的事。有的人认为我毕业之后还在学习很不可思议,每年要把那么多钱花在学习上也很费解,但其实我只是继承了我妈的消费观和教育观而已。
我妈的学习和上进影响了我,也影响了很多亲友。我小舅从一个铸造厂工人通过司考转行律师(很多年前了,当年还不限制法本),就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姐姐的激励”;我妈的闺蜜也在她的鼓励下考上了造价师。
唯一没被影响的是我爸(我也不知道为啥)。现在经常被我妈当成反面教材。我爸当年学生时代也是一届理科学霸(要不能给我哥补习呢)。可惜他工作之后就停止了学习,他觉得“30岁之后再学习还有啥用”,加上本身性格也比较木讷,又是在国企工作的缘故,几十年过去快退休了现在还只是班组长。
我是爱妈妈且感激她的。她的上进心,超强的执行力,在逆境中重生的能力,独立女性意识(不依靠老公,而是自己打拼事业)都是给我的宝贵财富。
同时,她多年来的否定、掌控欲强也给我造成了许多困扰。
在我记忆中,上学之后,我就没得到过妈妈的夸奖。
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学的时候老师表扬我识字多,我回家兴奋地讲给她听,我妈却拿出一张纸写了一串生僻字让我读。我不认得,她就嘲讽我“这都不认识,还好意思说自己识字多?”因为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记住的,我对这些字印象极其深刻,直到我上了高中才知道那些字是《楚辞》中的。
她从来都不认同我的文章写得好。从小学到高中,我的作文一直都是被当成范文来读的,我妈却说“都是语文老师偏心”。她对我文字的评价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甚至直到今天,我在全网有80万关注者,大批的客户愿意花上万元购买我写的一篇文章,她都觉得这些人一定是“没眼光才会喜欢你写的东西”。
小时候学琴,很多同学学琴都要父母陪同,我妈一直让我自己去,我想求她夸我“独立”,她却说“本来就应该你自己去,我为什么要陪你?
我做家务速度慢,她就说“你真笨”。说看我干活儿心太累,“使唤狗不如自己走”。
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说起同学某某的妈妈经常夸她,能不能也夸夸我。我妈说:“你是学龄前儿童吗?还要赏识教育。
班里有男同学喜欢我,我告诉她,她说我“招蜂引蝶”。
我总是觉得自己还不够优秀,要是再努力一点妈妈就会喜欢我。可是我好像再怎样努力,永远都没办法被她喜欢。
我的自尊低微到尘埃里。
我听到别人夸我的话会很难受,浑身不自在。我觉得那些夸我的人都不是真心的,一定是因为看我太可怜,才施舍给我夸奖。或者是怕说话不好听觉得我难堪,才故意夸我。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无条件的爱。我相信一个人如果喜欢我,一定是有原因、有所图的。只有优秀才配被人喜爱。这给我的亲密关系造成了很大困扰,当一个人对我很好的时候,我时常会想“我何德何能,让你对我这么好?”会想“我要是没有你看上的这样东西了,你一定会离开我的”。
在每一段关系中,我总喜欢问对方,“你爱我吗?”“你和我在一起图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XXX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后来我真的遇到了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

 

我之前写过一些我们之间的故事。他用大学的时候第一笔挣得实习的钱给我买戒指;我月光的时期也不责怪我,只是默默把每个月的研究生补助转到我银行卡。因为他读研的时候我工作,异地恋,他在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辞去实习工作来我的城市,在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拿了9个offer,在不同城市,他让我选城市他就决定接受哪个。最后我选了微软,所以这几年他一直在微软。
 
可理性让我时常会想要把他推开。我深知自己情绪不稳定,经常会崩溃,况且6年前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没从抑郁症中走出来,这对于爱我的人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折磨;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乐观阳光开朗,前途一片大好,我不应该耽误他。
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走,一直默默地在背后支持我。以前在国网工作的时候,我需要一个可以自动审核计划的小程序,他就帮我做个小程序;后来我创业做业务需要一个监控舆情的网站,他就帮我搭个网站,有舆情了会自动给项目负责人的手机发短信;刚开始做社群没人做运营,他就当运营,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新媒体这摊子事儿。
我对于他“无条件地爱我”是深信不疑的。
讲个小事吧。我们俩现在结婚两年了,昨天早上我家停水,马桶水箱里的水只够冲一次的,于是他把唯一的“晨起上洗手间的机会”让给了我,自己打车去了公司。
多年来自学心理学和情绪管理,加上现实中“无条件的爱”,我才开始对自己释怀,觉得“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那么拼”“大不了当咸鱼”。开始随缘,不去追求冲冲冲的人生。
关注我多年的读者应该是可以观察到这样的变化的。

我妈总觉得别人都过不好自己的人生,需要她安排的明明白白才行。
我们的小家庭虽然只是堪堪小康,但已经是整个大家族最富有的了。我表哥、表妹、堂弟上学无一不是来寻求我妈的帮助。她觉得我的选择不会比她认为的好。
她总是喜欢说是给我自主,但其实一旦我选了不符合她预期的选项,就会用各种方式来证明我的选择是错的,让我“被选择”她认为好的那个。
大到人生重要选择。比如说大四毕业的时候,我当时考研本校本专业没考上。已经到了春招的尾声,找工作也不太顺利。那时候我其实是有几个选择的,一个是去随便找个公司挂着职位(一般学校老师开的公司就可以做这件事),要不然没就业会影响学院就业率的,同时专心准备二战;一个是接受调剂去211;一个是重新找工作。
我当时其实是想二战的,但我妈就是想让我进国网或者调剂,就各种电话轰炸说服我去。最后和大家知道的一样,我去了国网。
小到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去年十一回家降温了,我要去参加刘丞他们家的家宴,我想穿一件修身的大衣,我妈非要说那件衣服太单了,让我穿一件看起来体重增加30斤的胖棉袄,不穿就不让我出门。
还有比如她洗好了毛巾,我爸吃辣椒脸上会出汗,她非要让我爸用毛巾擦。我爸抽一张纸擦,她就说“毛巾洗好了,你去用毛巾”,以上对话循环四次之后我爸终于受不来了去拿了毛巾。
就感觉整个家,每个人,什么时间做啥,什么东西放在哪个位置,要做那些事都得听她安排。要是不听话,就得被斥责。
因此我每次回家都待不久,不然很快就要跟我妈吵起来。
一般都是我和我爸妥协,她说是啥就是啥吧。

我在跟她的抗争中只赢过一次,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叛逆——从国家电网辞职。
我辞职是先斩后奏的。按理说这件事是需要提前和家人沟通,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办法好好讲话。但我妈觉得“福利好、待遇好”就是好工作,什么开心啊都虚无缥缈的,而且感觉网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一开口就吵架,没办法沟通,所以最后我辞职流程都走完了才“通知”的她。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结。我结婚的时候,我妈在宴席上喝了点酒,跟宾客大谈特谈我“小时候如何如何听话,现在长大了不听话”。
平日朋友们偶尔触及这个话题,她也总是匆匆带过,忍不住感慨一句“现在的孩子啊”。
前几天回家,恰逢有天晚上我妈的闺蜜来我家。阿姨在头大自己的女儿离职之后重新找工作的问题,不知怎的又说到我当年辞职的事了。我半开玩笑地说起“三年前我从国网辞职,快把我妈气死了。”
我妈接过话说,“不是生气,是心痛。觉得你要离开我了。但是又觉得这样想很自私。你有你的未来,不应该因为自己想要陪伴就限制孩子的发展。”
“我这几年一直在试着说服自己,也总是劝慰你爸。”
“你爸经常说羡慕他们扳道员的女儿。她虽然上的学校没你好,但是现在孩子都三岁了。每个周末女儿女婿都带着外孙去他家吃饭。”
“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想去闯荡的,也没有在家,你姥姥也总是念叨着让我回家。我不应该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却哭了起来。

最近几年因为观念的冲突,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在我眼里我妈事无巨细地说着“我小时候多听话”,还是想要掌控我的生活。后来自己看心理学的书、去找心理咨询师做治疗,我又觉得自己自卑的性格都归咎于原生家庭。有时候我心里甚至会有些怪罪她,为什么要一直打击我、掌控我。
每当咨询师说“和父母和解”的时候,我是抗拒的。我心想you can youup,连沟通都进行不了怎么和解。
后来我试着放下,不再怪罪于她,不把她当成敌人。
我的婚姻疗愈了我,我在疗愈自己,也开始影响我的妈妈。我开始在家里夸她,夸她做的饭好吃,夸她不信朋友圈养生只看丁香医生,夸她在老年大学学的钢琴又进步了。也跟她讲刘丞对我怎么好,给她看我养的猫。
因为工作相对自由,每一两个月可以抽空回家呆上几天。听她絮叨一些琐事,买一些想要网购却不知道怎么下单的东西。
她好像也不像以前一样说话那么“刺”了,也开始学着夸我,不再批判我爸。一开始很浮夸,语气很假,但后来是发自内心的。
我看到她有在努力地学一切我教给她的东西。虽然她听不懂我的工作,讲过了还是会忘,下一回我还是会和她讲。
我想我们已经在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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