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夫与傻妇
人与动物相比,就在于人有了逻辑思维和语言文字,而在食欲、性欲方面与动物是一样的;如果没有伦理道德的约束,将与动物无异。
这里群山环绕,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一直贫穷落后,直到5.12地震发生,山崩地裂的摧毁才让家乡风貌有了浴火重生的改变。
无论是春和景明,百花竞艳;还是秋雨朦胧,轻烟如带;无论是夏日炎炎,鸡鸣狗吠;还是千山暮雪,寒林萧瑟,这里都充满了如诗如画的美丽。如果你是一个诗人或者画家,一定会形诸笔端。然而,悲剧就发生在这里。
村里一共住着四十余户人家,如果追根溯源,都是同一个祖先,全村人都一个姓,彼此按族内辈份相称,不能通婚。按照30年一代人来推算,我们的祖先大概是在清朝乾隆年间迁来这里。此后三房子女们逐渐走出老家,在别处营建房屋,另起炉灶,于是瓜瓞绵绵,形成了今天的村子。
按照辈份,主人公是我们的爷爷辈,现已作古,这些事本来不该我们小辈说的,但为了将这个血淋淋的故事讲述出来,还是不得不说。
在农村实施“联产承包制”即“包产到户”之前,上下两个队同属于一个生产队,公公是生产队队长。那时农村选举干部有一条原则:被选举者的成分必须是贫农或者贫下中农,为人老实正直。公公领导着一百多号人,分工分粮,按劳计分,因此也曾威风一时。
包产到户后,大家不再吃大锅饭了,每家分了土地,各顾各的,多劳多得,人的能力有大小,彼此的生活水平一下就拉开了,公公一家不幸再次沦为贫农。
公公养了二女三子,两个女儿年长,早早就嫁了人,去了外村;三个儿子也只有老大娶了一个傻媳妇,其余两个都是光棍,由于自幼缺少家教,三个儿子既没文化也没见识。
婆婆去世的早,年富力强的公公一直单身。这位公公为人也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长着一双色迷迷的三角眼,晚年更有一侧上眼睑下垂,更令人生厌;三个儿子也是如此。
他们住在一个形似四合院的院子里。院里住了三家人,公公一家人居正房,这是一幢五柱房子(木结构房子以排为单位,俗称“排扇”,修建时先用穿楄将柱头连成排,然后再用檩子把排扇与排扇之间连起来,四排扇就构成了三间房子。一排五根柱头的称为“五柱”房子,七根柱头的称为“七住”房子,最多“九柱”,柱头越多,房子开间越大;反之越小,“五柱”是最小规格),一共三间,又小又窄。
老大结了婚后,自然不能再跟公公、兄弟们挤在一起了,于是分了一间给老大住,煮饭、睡觉、客厅都在一间屋里,又褊窄又尴尬。
旁边的厢房位置住得是公公的弟弟,一生未娶,是个资深的老光棍,贪酒好色。
老大老实憨厚,说正经话没两句,说无聊的话一套一套的。老大娶得媳妇有点傻,可能脑子有点问题,反正除了她亲人,谁都问不开口,最多就是“嘿嘿”一笑。
傻媳妇的身体倒是没问题。她给老大生了一女一子后,老大就做了绝育手术,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个事。
自从傻媳妇娶进门,公公与傻媳妇的传闻就不断,尤其是老大出门挣钱后,邻居们经常听到公公和媳妇调笑,至于像公公领着傻媳妇一道出门砍柴、干活,那更是明面上的事了。
他家屋后有一条小路,路比房子高,上面过人,屋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邻居们每天挑水都要从他家屋后经过。
有一次,邻居从他们屋后路过时,发现公公在箭竹楼上捡玉米,傻媳妇正在上厕所。公公眯着眼睛荒淫地笑着,不断捡玉米粒掷打傻媳妇的屁股,丝毫不觉外面有人经过。傻媳妇也不生气,只是用农村妇女撒娇的口吻说:“咋了嘛!咋了嘛!”邻居暗笑一声,悄悄就走过了。后来此事自然泄露了。邻居经常对旁人说,“老的不像老的,媳妇不像媳妇”。不过像这类情况,邻居已是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
终于有一天,傻媳妇怀孕了,还是个横置胎位。等到公公将她领到计生站做检查时,已经无法做人流了。计生站的妇科医生嘱咐她要怎么样保养,怎么样睡觉,否则可能难产,可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傻媳妇不识字,什么都不懂。
这一年,傻媳妇的丈夫和两个兄弟都在外面挣钱,只剩她和公公还有两个孩子在家里。
眼皮一眨就到了分娩期。那时农村妇女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什么剖腹产,连听都没听说过。临盆时,丈夫和婆婆便充当接生婆。除非是难产生不下来,或者是产后大出血,才会往医院里送。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死亡率非常高,因为前期耽误、交通不便,等送到医院后往往就失去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了。傻媳妇也是这样。
临盆时,公公给接的生。因为是横置胎位,孩子横在子宫口内就是出不来,傻媳妇生了一夜一天,仍然生不下来,惨叫之声不断。不知公公当时有没有将其送往医院的意识,不过根据他的经验,女人生孩子呻吟、惨叫、出血什么的,那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这个事传出去不好听。
邻居妇女听到傻媳妇的惨叫声心里不忍,她也生过孩子,知道女人生孩子的痛苦,于是就去家里探望。
农村人虽然自私自利,但是遇上邻居家有白事、红事和病事,大家都还是愿意去帮忙的,即便是为了田边地角、鸡毛蒜皮的事骂三天三夜的仇人,也会怀几分恻隐之心。
当邻居妇女走进公公家里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着了!只见那傻媳妇横躺在床上,下半身赤裸着,双腿叉开悬在床沿上,身上也没盖被子,面部五官因为强烈的疼痛而扭曲地变了形,脸色也因为缺氧变成了紫色,几乎认不出来了。此时已经开始大出血。公公在床前给放了个尿盆,盆子里已经流了大半盆血了,跟杀猪似的。公公还在叫傻媳妇使劲生。此时的傻媳妇已没了声息,跟死人一样。
“天哪!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在教生?还不找人往医院里盘?这样下去要把这媳妇生死呢。”邻居妇人急忙对公公说,“你给盖点啥子在身上嘛!”公公这才连忙给傻媳妇盖了一床被子在身上。邻居妇女看见傻媳妇因脱水严重、嘴唇干裂,便说:“我来给她喂点水看看!”便让公公去厨房倒了一碗开水出来。然后邻居妇人侧坐在床沿上,准备把傻媳妇的头抱到膝盖上给喂点水,刚把头抱起来时,发现傻媳妇已经死去多时,“唉哟,这人都去了……”
公公闻言大惊。急忙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去探傻媳妇的口鼻处,看还有没有气。一摸之下,果然没了气,顿时一声“我的这媳妇啊!”大恸起来,哭得老泪纵横,呼天抢地。闻讯赶来的邻居也无不下泪。
那时没有电话,联系不上傻媳妇的丈夫,只好由公公来料理后事。
按照风俗,人去世后,就要请人看当时的日子是否为凶日,是否犯煞?尤其不能是“红沙日”,否则灾祸连连,百事不顺,《西游记》第76回写到:“老怪率众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说的便是这种风俗信仰。而且,凡是难产、病逝、暴死、伤亡等人,都是属于不洁之人,盛殓时不用棺材,临时用四块木板钉个棺材。不洁之人也不能埋葬在显眼的地方,必须埋葬在人迹罕至、五星不照的偏僻之处。
公公请村里的算命先生给看了一下日子,是时虽不算凶日,也不算黄道吉日。又让先生给看了一方坟地,然后就将傻媳妇草草收殓了。
这一年村里的青壮年全部出门挣钱去了,只剩下一些中老年人在家。大家得知消息后,帮忙砍柴的砍柴,磨面粉的磨面粉,买白布的买白布,做饭的做饭,七手八脚地把这事给办了。
按照风俗,出殡时,棺材要一鼓作气地抬到墓穴处,中途不能停歇;抬到坟墓处后,也不能放在地上,必须放置在高板凳上。村里的中老人扛不起棺材,也只好凑合抬了,中途有人力气不济,棺材差点掉在地上。
傻媳妇被埋在一个悬崖中间的平台上。那地方远离人户,埋葬的全是不洁之人。一到下午,那一方就觉得阴气森森,让人瘮得慌。
临近腊月时,丈夫从外面回家了。也不知道丈夫是如何面对现实的,反正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老大开始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在村小学上学。
村小学在山下,学生们大多住在山上,一来一去就有三十余里的路程,要走两个多小时。中午打尖时,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就拿两个白面馒头或者糖包子;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就拿两个玉米窝头,另外还有拿炒玉米、炒黄豆、炒面的,五花八门,反正都是为了充饥。我们上学也是这样。玉米面做的馒头冷后非常硬,如果你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站定,将玉米面馒头使劲往树上砸去,馒头还不会开花。这玩意儿吃下去就反酸。要是口渴了,就去学校背后的大河里喝生水。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不幸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愚昧的人的身上。那英在《山不转水转》中唱道:“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用来形容老大,非常形象贴切。
这一天,姐弟俩放学回家,弟弟喊肚子疼,老大以为是“螬虫”(蛔虫病),也没在意,用手在其肚皮上抹了几下就算了。
第二天,姐弟俩照常上学。
中午时分,小儿子突然肚子疼痛加剧,痛得满地打滚,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现在想来应该是胰腺炎、阑尾炎、急性胃肠炎、胆囊炎之类的。老师也吓着了,一面将孩子送往附近一个赤脚医生的诊所,一面让姐姐先回家给她爸爸报信。
老大急忙丢下农活赶来。孩子已经在赤脚医生的诊所了。但令人失望的是,赤脚医生表示他没办法,连什么病都不知道,所以药都不开,就叫老大赶紧往镇医院送,并借给他一辆自行车。这个赤脚医生是跟一位老中医学的,不懂西医,没有解剖学知识,不知道脏器位置,也没有常见病、多发病的概念,但有一样优点——不耽误你,拿不准的病就不开药,让你另请高明,这一点比他老师好。
老大什么本事没有,唯独学会了骑自行车,这回派上了用场。他借了一根农村背娃常用的布带子,将孩子绑在背上后,骑车就往医院里赶。
从诊所到镇医院也就十多里的路程。等他将儿子送到镇医院后,镇医院也表示无能为力了,说孩子病情危急,让他赶紧往县医院送。老大从没有去过县医院,身上连十元钱都没有,又没有车,怎么去?向谁借钱?借了怎么还?一连串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把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憨厚汉子逼哭了,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知道如何求人,也不知道如何临机权变。回家,是他认为最为合理的选择。他将希望寄托于奇迹上,希望老天爷帮忙让孩子的病自动好转。
那时没钱就住不到院,在诊所抓药还可以先赊账。要是得了急病,都是从亲朋好友处凑钱,以后再想办法还。
老大退却了。
“娃娃,我们回去,这是你的命!要不我能咋个做呢?”他默默地将奄奄一息的儿子重新绑回背上,红着脸转身缓步走出医院,他觉得没钱给儿子看病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他没有忘记将自行车还给赤脚医生。然后背着孩子往山上的家里走。
刚爬山时,他就觉得背上一热,曾经带孩子的经验告诉他:孩子把尿屙了。他也没有在意。带孩子时经常被尿一身,何况是病中的孩子呢?他哪里知道,孩子此时已经脑死亡了,小便失禁了。
当他将孩子背到经常歇气的第一道山梁时,他习惯地坐下来歇气,顺便解下背上的孩子,看看怎么样了。怎么儿子的身体软绵绵的?再仔细一看,孩子早已死去多时。“娃娃呀……”、“你爸爸没用呀,没有把你送到县医院去……”这个憨厚的汉子忍不住大恸起来,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因悲怆之极而变了声线的低沉哭声久久在空荡荡的旷野里回荡。
孩子寻找他母亲去了。他将儿子同样埋在了他母亲的坟边。每年除夕,他都要去他母子坟前上一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