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个有关地球的祈愿

导语

政治如何衔接到诗,政治的本意如何?这一集将从古希腊的城邦政治谈起,以严力的《还给我》为例,与你讨论政治的诗意。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我们的节目已经渐渐接近尾声了,那越到尾声,我们是不是应该要讲一些越重要的东西?今天要讲一个关于政治的诗意。
其实回溯一下政治的本意,蛮有诗意的。离我们比较近的孙中山先生,是他先在政治意义上使用“政治”这个词的,他认为“政”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
这句话可圈可点,非常清晰,说明了目前在现代社会里边最理想的状态下,我们可以如何处理好一个社会的事物运转,但其实他借鉴的是古代最早的政治——古希腊的政治,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的理想状态。
古希腊政治是城邦政治,只要年满20岁的公民,不包括妇女、奴隶和外邦人,这是历史的制约了,没办法,但只要是公民都能够参与城邦的管理和统治工作。
在古希腊人看来,人是具有德性的,人生活的意义在于实践自己的德行,而且人就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所以人也是天生具有德性的动物,这两者因果是互相作用的,人们通过政治,在公共活动中展现他的德行。
亚里士多德就说过,政治的目标是追求至善,善是政治的目标。而城邦公民之间是通过互相说服来达到政治目的的,当然这个说服后来就上升到像议会一样的辩论,甚至是投票。
在古希腊,人与人之间在政治关系上是完全平等的,大家都是服从于自己参与制定的法律,我们是合作去做好一件事,而不是说我指挥你,你指挥我去做好一件事。
但是政治怎么衔接到诗里边呢?除了之前我们讲过的反抗的诗,自由的诗等等,诗如何去触碰一种政治的理想状态,或者说政治的极端状态?我这次给大家选了两首很不一样的诗来分享,第一首是严力的《还给我》。
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
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鸡
哪怕已经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
请还给我半上坡上的那首牧歌
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
我与我兄弟姊妹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被你用旧了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
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
一千个国家
一亿个村庄
也请你还给我!
严力是一个画家出身的诗人,跟北岛差不多同辈,比北岛年轻一点,是属于朦胧诗中后期出道的一位诗人。他的诗跟朦胧诗挺不一样的,很明显的一点,它带有更强烈的后现代主义的气质,语言也更为口语化。
像这首《还给我》是严力的代表作,以他的非常铿锵、非常有力的排比句,其实排比句是诗的大忌,但是如果用得好的话,它在书写政治主题的诗歌里边,大有用途。
严力这首诗,那种排比的铿锵有力,内里却是用很日常的门、鸡、歌这些最日常、最平凡的事物来串起,综合了那种表面的排比句咄咄逼人的那种铿锵,实质上它成了一首反咄咄逼人的诗。
而这首诗,它不断地列举出谬误,不断地指出这个世界应该有的样子。首先他需要一扇门,这门很坚决,是没有装过锁的门,它不是锁上了被打开,也不是被一脚踹坏的门,而是根本是没有锁的门。就算门内外没有东西,他也需要这扇门,因为这扇门象征了他有一个出走的仪式,推门出走,他有这一个自由。
接着第二句是他最有名的一句了,能够让我启蒙觉醒的那只雄鸡,它象征了某一种精神,它是在早晨把我们叫醒的这只雄鸡,虽然它很可能已经被你吃掉了,被某种力量吃掉了,但你可不可以把骨头还给我?因为这只雄鸡最重要的就是它的骨头,骨头就是硬骨头,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我有了它的骨头,我一样可以成为这只去叫醒别人的雄鸡。
而有了出走的自由,有了叫喊的自由,我就要艺术的自由,这个“艺术的自由”当时面临着什么呢?面临录到磁带上了,而且很可能是拿去销售的,这首诗写在80年代,商品意识开始出现在中国大陆,音乐慢慢变得商品化,变得可以私有化了。
但是严力说,我要的是山坡上那首牧歌,不是磁带上的牧歌,就算你录在了磁带上,你也要给回我,这是反对艺术的商业化,而且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角度来说,它天然也是反对这种通过商业对艺术的垄断的。
“还给我和我兄弟姊妹的关系”就非常有意思了,我猜测这首诗写作的时候,可能是计划生育实施不久,其实计划生育的实施在某个程度上,在一段时期里边,它抹杀的不只是人,还有抹杀了一种传统的伦理——兄弟姐妹没有了。这种破坏是对人的基本的家庭,一种人与人的关系的亲密的破坏。
那再上升一层,他谈到爱了,“还给我爱的空间”,不是说这爱的空间被弄坏了,也不是说这爱的空间就彻底成了恨的空间了,当然了,严力那一代经历过六七十年代,他面临的的确是一个充满了恨意的空间,但他说更可怕的是爱被用旧了,为什么呢?
我们多少东西假以爱的名义而进行,比如说爱某种概念、某种目的、某种行径,都冠以爱,但是爱这样是一种滥用。
爱最基础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而不是人与某个概念之间的爱,或者说人与某个集体之间的爱。你们不断地用这个“爱”字,把它用得残残旧旧的,它能不能还给我,让我把它重新变回我所期待的爱呢?
最后这是非常的天真,但是又是非常有力的一个祈愿,这个祈愿我们可以说它是和平主义者的祈愿。地球已经被你分割成一千个国家,一亿个村庄,但对于一个真正的地球人来说,地球就是那个圆形的整体。
你们有没有看过一种关于世界末日的纪录片?世界末日之后,首先消弭的就是那些人为的种种道路、种种鸿沟、种种分割,那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地球,而且人类这样的分割带来的是一切争端,一切战争都是从这分割而来的。如果星球回到整体,就谈不上这种争端了。
这里边带出的是一种背水一战的抵抗,它不断地说,哪怕,哪怕,哪怕,就是无论你怎样把我推到极端,我都能在绝境里逢生,在绝境里边找到回旋的余地。
因为失去了一切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他不再害怕,还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他能从废墟里重新开始。
我是廖伟棠,今天讲到这里,我们下一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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