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关于结束的说法里，我最爱归零

导语

末日意味着什么，末日之后是什么？继米沃什《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后，这一集将以廖伟棠对末日歌的应诗《圣托里尼小启示录》，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继续来讲废墟上种花。

为什么叫废墟上种花呢？灵感是来自于香港。有一年，香港发起过一个保卫菜园村的运动，有一条村子因发展需要要被“灭村”。什么个“灭村”法？把那个村子夷平了，用来盖高铁。我们做了一个音乐会，纪念这条村子，就叫做《在废墟上种花》。那后来在这村子的人在旁边重建了一条村，叫新菜园村。

后来我还去过这个村子，跟那里的新旧的农民——旧的是原来菜园村搬出来的农民，新的是在声援他们的过程中被他们所感动，决定搬到村子里边学习农耕的一些淳朴的香港的年轻人——我走进去，跟他们一起分享诗。

我觉得农业跟诗本来就是不可分开的，而且农业和诗互相是激励着的，激励着我们怎样在我们所面临的这么残暴的、这么无情的废墟的力量，还能够种我们的花。不过在诗歌里边，末日从来都不是末日那么简单。

本来我是选了很多首诗做这个废墟上的朗诵的，但是我们的节目时间是有限的。所以接下来我跟大家分享我的一首小诗，这首小诗其实是呼应米沃什《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这首诗的。

而这首小诗是我在希腊的圣托里尼岛上写的。圣托里尼岛大家应该都知道，很多亚洲人都很喜欢去那里干什么，拍婚纱照。就是那个雪白的小岛，上面点缀着蓝色的屋檐，或者说十字架，然后背后是一片无涯的熠熠发光的爱琴海。到了黄昏的时候，据说这里拥有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当然会让大家萌生不少这个相机的快门。

但我在那里面感觉到的不是激动，不是那种说我终于来到了世界什么十大美景之一的激动，我是获得了一种深深的平静。就在这种平静之中，我想起米沃什这首《世界末日之歌》，于是我写了一首叫《圣托里尼小启示录》这样的诗去回应它。

世界再度毁灭前的上午,
一只绿蝇凝翅在希腊，
在圣托里尼岛，
和她的哥们，
如常醉于海天之色。

而一只胖狗在门外吟诗了一夜
此刻叨着从克里特
飘来的暮岚之碎香
心满意足等待末日。

驴子们亦如常
上下于尘世与天国的边缘，
随口跟我念诵阿门。
但那个沉默的渔夫肩扛炼狱。

炼狱已经倾斜六十度
就快要翻覆——此刻有异象——
海面粹起金边的尽头
阔步走来荷马与米沃什。

就在我如学徒躬身
在爱琴海的银盘上排列完
羊毛一样的那首古代的歌诗……
世界朗笑归零。

这首诗一开始我尝试去阐释米沃什那个末日，我用了再度毁灭。末日是可以一再地发生的，因为就像我刚才解读一样，每一天可能都是末日，而每一天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重新诞生之日。

所以它再度毁灭的时候，也有很多像米沃什所写的生物在活动，苍蝇继续在沉醉，那只胖胖的狗在吟诗。这条胖狗其实我是说我自己，我躺在那里写诗，觉得自己就跟我旁边的有一条流浪狗一样那么快活，那么心满意足。

然后那些在圣托里尼岛负责带领游客们上上下下的，他们简直就像这个城市和天堂之间的电梯，把人一再的救赎出来。从外面那个纷扰的世界带到这么一个宁静的国度。所以我说大家都要一起来念一句，阿门。但是同样的一个渔夫，这回，他不再像米沃什那个渔夫那样是在修补渔网。

修补渔网其实带有二战之后知识分子修补世界的这么一个意味。但是到了我这个时代，到了我写这首诗的2013年，渔网也许又破了，也许再不能修补了。有一个炼狱在等待着我们，但这个炼狱之外就剩他翻覆着。

我们还有能够接住、扛住这个炼狱的人，他们和这个渔夫一起顶住这个炼狱，那就是荷马和米沃什，这是象征了人类文明最伟大、最精粹的诗歌的力量的人。那我当然在他面前是学徒了。

我能做的却不是一个简单的活，我是要在爱琴海的银盘上——如果大家在圣托里尼岛，俯瞰爱琴海，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银盘闪闪发亮着——我在上面排列完羊毛一样的那首古代的歌诗，一个个细小的波浪，像一根根羊毛，这同时也是纸上古代的史诗，关于金羊毛的史诗，关于海伦的史诗。

当我和这些前辈们一起完成文明延续的象征这首诗的时候，现实中我也写完了这首诗，这个世界也到了尽头，但它并不是悲惨的走向末日，而是朗笑着归零。

关于结束我们有很多种说法，而归零是我很喜欢那种说法。归零意味着它马上就能重新开始。我们把一个秒表归零，然后它就会继续读数。零它是万物的源头，这也就是我所理解的末日与未来。

其实说到末日，我们会想到什么？所有关于末日的电影，几乎没有美好的。当然了，末日是一个终结，就跟我们面对我们死亡一样。如果面对这个世界死亡，面对不但是地球这样的一个物理世界死亡，同时还是一个精神世界死亡的话，我们还能够怎样去想象末日之后的未来。既然叫做末日，它之后还有没有未来？

我原来想的题目《废墟上种花》里面，我已经给出一个答案，我觉得末日之后是有未来的，而且末日是相对的。它只是在目前我们所习惯的逻辑里边所发生的末日，无论是政治上的末日也好，或者说是物理学史上意义上的末日也好，但它不可能是彻底的终结。也许在这一个逻辑里的终结，是另一个逻辑上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