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利的两本书有三个硬伤
（修订于AlphaGo完胜柯洁之后）
陈老宇按语：AlphaGo这次完胜柯洁之后，我答应说要写一篇文字。不过后来看了一下，我年初写的这篇批评赫拉利的文字，已经把我对当前以算法为主的人工智能战胜人类智能这件事情的意义和局限，基本说清楚了。所以，编新不如叙旧。我决定重发一遍这篇文字，并且在必要的地方，作了重要的补充。
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文笔生动、视野开阔、材料翔实、想象丰富，是两本引人入胜、可读性强的好书。但是，书中也有三个致命硬伤。我早说要找个时间说说。这两天正就算有时间了吧。先简单说一下。这三个硬伤是：
第一，赫拉利把生命想简单了；
第二，算法只是个工具不可能统治人类；
第三，故事不是人类胜出的原因。
且容我慢慢道来：
第一，赫拉利你不要把生命想简单了
赫拉利是一个非常重视生命的人、但是他把生命想简单了。人类至今没有掌握生命的真正秘密，我们并不了解生命的本质，我们不能假装了解。
作为一位年轻的、有人文情结的历史学家，赫拉利非常想改变传统历史重史轻人、重视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轻视芸芸众生的血泪不幸的倾向。对这一点我很赞同。但是，他可能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过于乐观，不断表现出好像生命的秘密已经被我们人类完全识破了。在他看来，生命不过就是一堆物质的物理作用和化学反应。你只要掌握了这些物理作用或者化学反应，你就掌握了生命。你只要改变这些物理作用或者化学反应，你能完全能掌控或改变生命的感受感觉。
赫拉利强调，历史追求的最高目标应当是人的幸福！但他多次说：人怎么才能幸福？吃药就行！这就是把生命想简单了。生命的出现，是宇宙创生以来最重大的事件。但是，生命究竟是什么？它是怎么出现的？它为什么要出现？至今，人类对这些问题可以说一无所知。
人类在自己的认知过程中，逐步掌握了对物质的知识，认识到生命是由一些化学元素构成的。后来，人类又掌握了物理和机械方面的知识，造出了工具和机器。那时很多人认为，生命也就是一种机器。再后来，人类又获得了生物和化学方面的知识，又认为生命就是生物化学反应。现在，人类的科学又取得了重要进展，数字技术和生物技术在最微观的层面上可能取得统一。人类发现了生命现象在更深层中包含着的是基因排序和基因编码。许多人、包括赫拉利在内，又开始说：生命的本质就是基因的排序、编码和算法。
必须说，以上所有的这些认识都有道理、都对。但也都是片面的。生命是由世界上最普通的元素组成的，生命中包含了大量生物化学反应，也有机器的功能和作用，其中肯定也包含了基因的排序、编码和算法。但是，这些仍然不是生命的全部。
生命最本质的特征是什么？就是活着！因为生命出现之后，这个宇宙中的物质就有了死和活的区别。所谓活的东西，它有两个最基本的特点，第一，它是一个自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主体；第二，它是一个中心，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价值。
首先，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自我。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与生俱来、与众不同的独特主体。你不是我，我不是他。哪怕我们是一母所生、是同胞兄弟姐妹。我们谁都代表不了谁。
其次，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冲动，就是想活下去，不想死掉。为了活下去，它就需要对外界进行分析、分类和判断。凡是能让它活下去的，就是好的；凡是不能让它活下去的，就是坏的。而且，每一个生命都以自我为中心，都要求自己说了算，自己对自己做主，不愿意让别人来替自己做决定。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对每一个生命来说，就有了好坏、有了善恶、有了对错。也就是有了价值。
在生命出现之前，宇宙中只有客体、没有主体。只有规律，没有价值。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生命，这个世界上可以有物质、有能量、有相互作用、有相互影响。但是，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好坏、没有对错，没有善恶、没有得失、没有利弊。只是到了生命出现之后，这一切才出现了。而且都是以每一个生命自己的角度来作出判断。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和尺度。
生命的这种独特性，完全推翻了人类现在认识到的生命属性的所有结论。如果生命仅仅是物质元素、是物理作用、是化学反应，或者是仅仅是算法的话，它就不可能具有这样强烈而鲜明的独特性，或者叫个性。所以，虽然生命中包含了那些要素，但是，那些要素解释不了生命的本质。生命中一定还包含着人类未知的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这种秘密隐藏在我们已经到达的微观层次的后面或者下面。至于在它后面或者下面多少层？我们不清楚。更不要说掌握了它的秘密。所以，人类在真正认识生命的本质的道路上，还有很长很远的路要走。
生命是宇宙中的一种异己的、叛逆的、反熵的力量。因为宇宙的本性是熵增，是走向混乱、简单、无序、死亡。而生命的本性是熵减，是走向复杂、走向有序，是对抗混乱、对抗死亡。生命使这个世界陷入了纷争和动乱，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和安宁。当然，生命同时也使这个世界产生了价值和意义。我们自己就是生命。我们根据自身的体会就能感知到这些。我们每个人毕生都在追寻和探究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不是吗？
我认为，赫拉利的全部聪明，最后可能就栽在了对生命本质了解的不清晰、不透彻上。由此赫拉利同学很可能已经陷入了对生命的小看和轻视，那你的全部美好的出发点岂不就没有了落脚之处吗？
第二，算法只是个工具不可能统治人类
数学本质上和语言是一样的，是人类创造出来，用以描述我们对这个世界及其规律的认识的工具。自从牛顿等人通过创建新的数学工具来认识和解释自然现象后，数学就成为人类用来解释和表达人类对上帝心思的猜测水平的有效手段。包括今天迅速发展的这种无生命的、完全从属于人类的算法，仅仅是人类的一种工具。
由于计算机技术的发展遵循莫尔定律，导致人类的计算能力以不可思议的指数级速度增长。计算这种人类劳动活动的效率的提高远远超出了人类和上帝的想象。人类现在几乎可以完全不用从事计算活动本身，只需要向机器提供运算规则和发出运算指令就行了。从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到最复杂的天文数字的计算，在所有的数字运算问题上，机器都比人算得又快又好。
人类是一种非理性成份很高的物种。数学又是非理性的人最难理解的人类的理性表达。我们大多数人都受过教育，但是看到牛顿和爱因斯坦提出的数学公式，仍然会像深夜荒山里的野猪被探照灯照射时一样恐慌。所以许多人看到强大的计算机出现了，而且能迅速运算他们根本不能理解的数学公式，就以为机器有了智慧，有了思想，就以为机器活了！还是前面说的，大多数人对生命的理解非常肤浅！活，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指标！无生命的物质很难活！我感到特别奇怪的就是：一个人看到起重机比他力气大，不会认为起重机活了！也不会认为起重机对他有威胁。一个人看到坦克比刀剑棍棒杀人的效率高，不会认为坦克活了！也不会认为坦克要统治世界了！可为什么他们看到一个计算数字用的机器比我们普通人的脑袋和纸笔效率高，就认为这计算机就活了？算法就要统治人类了？这是多么愚蠢的念头呀？但是，就连聪明如斯的赫拉利也不能免俗。再往上追溯，聪明如斯的图灵也是这样！大家必须明白，用图灵标准去判断一个机器是死是活，根本就是一个大错误！只要没有自主生命，任何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它仍然是一堆死的物件，而不是活物，不是生命！
再重复一遍：生命的标准就是我说的上面两条：第一，有完全独立的自我。第二，有从自我出发、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判断。
我那天在智酷大会上说：AlphaGo灭了世界上所有的顶级围棋选手。这只是证明了那些使用计算机算法作为手段来研究围棋的人，战胜了单纯用自己脑袋作为手段研究围棋的人。这和一个开着坦克的人压死了一大批只会少林武功或者太极拳术的武林高手没有任何区别！怎么就能说，坦克就要成精了，就要统治人类了呢？所以赫拉利们还是对生命这种现象的本质完全不理解。历史上，许多人看到了一种新机器，就认为这种新机器要统治人类了！赫拉利无非在重复人类的这种可笑的历史。历史学家最终被历史所嘲笑，也是历史上的常见现象。
当然，人类创造工具的历史不会终结。人类先是增强和扩展了自己的肢体（工具1）；接着是增强和扩展了自己的体力（工具2）；现在又通过人工智能增强和扩展了自己的智力（工具3）。但是，最终，人类一定会掌握生命的全部秘密、并创造真正有生命的工具也供人类使用(工具4)，为人类服务。当然，这种工具的不确定性就会大大增加。人类和人造生命的关系，是未来最大的谜。这件事儿在陈老宇的《想象后天》中有详细讨论，就不在这儿进一步展开了。
第三，让人类胜出登顶的是理性不是故事
这一条是我去年讲课的一个主题：人类是怎么胜出的？最近，一直在应邀把这些内容写成一本书。现在插播一个我自己的广告，这本书的题目叫《想象后天》。这个题目是阿里巴巴集团原副总梁春晓同学起的。但是我发现，我现在的口头表达能力要高于书面表达能力。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总很不满意。所以，这几天正不断地在改呀改呀改……你们还要耐心等等才能看到。
但是，至少我认为大家用脚后跟想想也能明白，人类相信故事相信了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可能是几十万年。中外皆然。包括各种民间故事，神话故事，宗教故事，伦理故事……等等。但是，几千年来人类社会的生活状态并没有什么根本变化。耶稣基督的故事是流传最广的。我对他老人家敬佩不已。但他老人家出生前一千五百年和出生后一千五百年，世界的面目基本没有任何变化。这是有目共睹的历史事实。而哥白尼、伽利略、牛顿这些人出生前五百年和出生后五百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大变化。不是吗？
人类呀，还是不要太自信，你创造的语言、你创造的算法、还有你想象出来的故事，都很了不起！但是，千万记住：这个宇宙不是你创造的，宇宙中的生命不是你创造的，连你自己都不是你创造的。所以，不要太天真，不要太傲慢！你不是上帝，你不是造物主。你的成功，你的胜出，只取决于你能不能猜出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的想法，你能不能猜对制定宇宙规则的上帝的心思。历史证明，牛顿这些人猜对了！猜出了！当然，其实也仅仅是上帝的一小部分想法！他们就让人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变化。
大家要彻底想明白：在宇宙这个漆黑漆黑的黑暗森林中，只有他们，那些能猜出上帝的思考的人们，才是光明天使、人类救星；才是从上帝那儿派来的人。而那些只会讲自己编的虚幻故事的人们还真难入此列。我们中国人在过去几十年、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就从农耕社会迈进了工业社会、现在又赶上了人类文明的第三次浪潮，要向未来社会迈进。对我们亲身经历过的这一切，你如果真想明白了，你就会知道，科学和理性才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其他都不是。当然，作为非理性的人，我们可能还需要宗教、需要艺术、需要伦理、需要道德，特别是需要爱！但和科学与理性相比，那不过是正餐前面的色拉和正餐后面的甜点。因为，无论爱呀！美呀！善呀！……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首先你能活着，你能活下去，其次你能活好，活得体面，活得尊严，活得像人样……的基础上。衣食足而知艺术、宗教、美和爱！
最后，让我们记住下面这两条：
1，在宇宙这个黑暗森林中，生存是第一需要。除了生存，除了活下去，其他都是闲事。
2，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不是猜透上帝心思的障碍，天真和傲慢才是。
赫拉利，你不要太天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