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盛:琐谈《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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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碑》,又名《李陵碑》,旧本演出因带有七郎延嗣给杨令公托兆的情节,故又称为《托兆碰碑》。
这个戏描写了宋代老将杨老令公(继业)在两狼山被敌军围困,七郎延嗣奉父命回雁门关求援搬兵,奸臣潘洪不但不予发兵,反而公报私仇,将七郎捆绑芭蕉树上乱箭射死。继业不见七郎音信,又命六郎前去打探,仍未将救兵盼到。杨老令公在敌军围困之中,盼兵不到,盼子不归,饥寒交迫,最后终于绝望地碰死在李陵碑下,以身殉国。
历史上的杨继业(即杨业)是在力战群敌中不幸被俘绝食而死的。人民出于对杨令公及杨家将的崇敬,不愿意让这位老英雄落到敌人手中,故此编造了杨老令公碰碑殉国的情节,增加了人物命运的悲壮气氛。
《碰碑》是谭派名剧之一,以后杨宝森先生又以自己独特的风格使其成为杨派的代表作。我演这出戏,也是在继承前辈的基础上,根据自身条件和对人物的理解,以及长时期的舞台实践,对杨老令公这一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进行了着力的刻画。数十年来,戏从剧本、唱腔、表演几方面都在不断地进行修改和加工,首先是剧本。老的《碰碑》前边既带托兆,后边还上苏武的鬼魂。如第一场即上七郎延嗣鬼魂,念罢“在阳世拳打潘豹,到阴曹恶气难消”两句对儿,接着叙述自己被害经过,最后率鬼卒前去宋营给令公托梦,这里七郎有一段[二簧导板]、[原板]唱腔。实际这是一个交待性的垫场。
下来便是杨令公的场子,一段[二簧导板]、[回龙]、[快三眼]唱腔,表现了杨继业盼子心切的忧伤心情。当杨延昭上唱几句[原板]后,七郎鬼魂再上,通过几段脍炙人口的花脸唱腔,表述了七郎驾阴风来与爹爹托梦,向爹爹诉说自己被潘洪所害。
上边这些情节充满了迷信色彩。以前上七郎鬼魂也是在某种情况下为了发挥花脸演员的特长,为戏增加色彩。当然这几段动听优美的花脸唱腔在观众中具有一定的影响,情节实际上与剧情发展关联不大,可有可无。因此,我在演出中,首先删除了托兆一段,改成由杨令公做梦猜测七郎已遇害身亡。因令公思虑七郎搬兵一去不归,主帅潘洪定会记恨前仇,害死七郎以报打子的仇恨。日有所想,必然梦有所见。所以令公做梦酌情节,还是合乎情理的。
至于后边杨令公碰碑前的苏武鬼魂点化一段,更是荒诞无稽。老的演法是:杨继业唱完[反二簧散板]中“寻一个避风所再作计较”后下场,接上苏武鬼魂交待台词:“今日令公归位之期,不免在此点化于他,待我化一座庙宇,再化一座碑牌,再变一只老羊,远远望见令公来也!”这时杨继业再次上场,唱毕,见苏武鬼魂问:“此处是什么所在?”苏武鬼魂道:“此处是我庄,前山是两狼;虎口交牙峪,犯者一命亡。”再后鬼魂又念:“老汉掐指算,今日死老羊!老羊啊老羊,你还不与我死!”这些台词显然是一种宿命论。及至杨令公碰碑前,还有这样的词句:“看将起来,分明是神人指点于我……。”如此演法、念法,都大大削弱了杨老令公不屈不挠的刚强性格及面对艰难困苦而老将军无计可施的复杂心理。因此我根据剧情的发展,处理成敌将韩延寿设下圈套,故意在苏武庙里放置李陵碑,并写下几行小字,忠奸混淆、是非颠倒。杨继业在精疲力竭、孤军无援的困境下,无路可走,只有进庙休息,进庙后观见碑上文字,又气又恼,诱发他只有碰死碑下以身殉国。我把念白改为:“看这碑碣上的言语,分明是敌人设下牢笼……”这就更符合老令公的身份,更深一步把他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表现出来,使舞台上展现出一个无私无畏百折不挠的英维形象。
至于对唱腔的修改,我采取慎重的态度。因为这是一出经过千锤百炼的优秀传统剧目,唱腔完整精练,无论谭、高、余、杨各派演出都有独到之处。各派源出于谭,唱腔上虽风味各异,但基本相同。所以,演出中尽量保持原有的精彩唱腔,只把词不切意的地方稍加改动。譬如在[反二簧]中有“王良臣与潘洪”一句,对于“王良臣”一词,剧界曾有不少人反复考证,结果既史无其人又文理不通,有人将词改作“魍魉臣贼潘洪”,我认为合理,因“魍魉”二字原意是指鬼怪,这里杨令公愤恨地把奸佞潘洪称作鬼怪,也说明了老令公的嫉恶如仇。后边碰碑前杨继业唱的[反二簧散板]:“当年保驾五台山,智空长老对我言,他道我两狼山前有大难,如今果应智空言。”这几句唱词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完全背离了生活的真实,为此我把这四句改为:“当年保驾五台山,杨家威名天下传;如今两狼遭围因,救兵不到突围难。”这样就与人物所处的规定情景吻合、贴切了,突出了孤军陷阵环境的典型性。
再有,为了更好地塑造好杨老令公这个人物,我在化妆造型上也有所改进。过去的杨继业是清水脸,有时还抹上点暗色,看上去异常凄惨悲凉、失神绝望。我认为这不是一个久经沙场、威武不屈的老将军的精神面貌。我后来该出是把脸部化得红润而有光泽,眼神矍铄,上场亮相时要显出年老而气不衰的气质神采。
《碰碑》之所以成为屡演不衰、深为观众喜爱的剧目,还在于它的唱腔很有艺术魅力。这个戏的唱腔比较完整,尤其前面的[二簧导板]、[回龙转快三眼]和后面的[反二簧慢板]、[快三眼]、[原板]、[散板],都相当动听,十分感人。谭派唱这个戏,通过唱腔突出表现了杨老令公的刚直不屈,高派唱这个戏,在唱腔上则表现了老令公的慷慨悲壮,杨派却以苍凉、悲愤的演唱揭示了人物内心的忧、伤、爱、恨。我在唱法上基本承袭了余、杨的风格,又结合了自身条件加以融化。运用流派只是个艺术手段,而我认为唱腔主要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艺谚说“腔无情,不见人”。所以说唱腔再好也要有情,唱戏唱的就是情。譬如杨继业开始时唱的[二簧导板]“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这是向观众通过唱腔交待了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是为主人公出场做好铺垫,所以演唱时要唱得饱满、凝重,音量要徐徐灌满剧场,即先声夺人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上场后接唱[回龙]“盼姣儿不由人珠泪双流,我的儿啊!”这句唱腔表现了杨老令公对七郎望眼欲穿的切切思念之情,骨肉间的生离死别最为撼人心肺,况且年迈的老将军身陷绝境,因此更增添了思子之忧伤,这句唱腔也要唱得悲凉,“我的儿啊”四个字,应如泣如诉,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后面接唱[二簧快三眼]属于一般陈述,要唱得真切,节奏平稳,当唱到“腹内饥身寒冷遍体飕飕”中的“飕飕”二字时,两字之后有一骤然停顿,然后再以凄婉的音调吐出“哇”字拖腔,腔中运用几个微妙的“擞音”,显示人物的寒冷和伤感之情。剧中成套的大段[反二簧]唱腔,固然优美动听,也要求演员唱出情来,并且根据词意、情绪变化处理好字音的轻重缓急,并且注意节奏的转换。唱腔还必须与表演和乐队琴师、鼓师密切的合作,否则难以产生感染力。
《碰碑》虽然是个唱工戏,但在表演上难度很大,它集“靠把”、“衰派”老生为一体。“靠把”需要英武气概,“衰派”则要老弱的神态,演员在塑造这一形象时,必须将两者有机地结合好,既非英姿勃勃,因他毕竟已年迈;又非老态龙钟,因他到底是员武将,尚能征战沙场。这种特殊的身份,要通过表演、动作以及唱念体现出来。
说到身段动作,这出戏里也有不少优美的程式表演,揭示人物性格情感十分得当,表现力极强。程式动作属于基本功范畴,欢曲演员都从小经过专门的训练,如弹胡子、抖盔头、蹉步、抢背等都要功夫到家才行,如这些基本功不熟练,到了用的时候就很困难,胡子弹出来很乱,不在节奏当中,单纯的形式美都达不到,更谈不到用它来表现人物。再如盔头上的珠子,你抖不起来,或者是疾徐不匀地乱动,也是不符合要求的。所以熟练地掌握基本功是前提,然后才能谈如何运用。抖盔头在这个戏里有两处,一是在[反二簧]一场。杨继业上场后随着一阵“阴锣”,表示寒风吹过,老令公双手交叉胸前,盔头上的珠子籁籁地颤抖,形象地皮映出大雪纷飞中,一阵寒风吹透征衣的刺骨饥寒。这个动作主要在于后脖梗上的劲,用劲不能僵,内里使劲,外部要松弛,不能破坏面部的形象美。随着锣声,盔头上的均匀而有节奏地颤抖,发出轻轻的“唰唰”声,通过盔头的颤抖,反映出老令公的心也在颤抖。当唱到“东挡西杀左冲右堵,虎撞狼群被困在两狼山,内无粮,外无草,盼兵不到,眼见得我这老残生就难以还朝”时,在“难以”后面有一个弹胡子的动作,也是老生的基本功,这里主要是手的准确性,“啪”的一下,要让旁边的两缕胡子“蓬”起来,两手从中间一缕胡子的两边伸进去,又“啪”的一下再落到手上,再唱“还朝”两字。接唱“我的儿啊”时,随着行腔又有一串抖盔头动作,这些动作的含义是他对几个儿子壮烈捐躯悲痛和思念之情,前边表现人物的感受,后边表现人的心理,同样的程式,运用时就显示出不同的内容含义,所以在节奏尺寸上要十分准确,动作出来要美,否则,激情的表达就不能恰倒好处。
下面是老军告诉老令公“雁来了”的一段戏,我是这样表演的:老军在行弦中第一次念“雁来了!”我表现没有听见,因为老令公年老有些耳聋,再加上心绪烦乱、想念儿子思想不集中。老军见状便凑近我的耳朵大声说“雁来了”,我听到后立刻反应出非常高兴,急忙擦擦眼睛寻找空中飞行的大雁,心想这下可以解决点饥饿问题,于是接过老军递过的弓。应该注意这是一张弹弓,不是箭弓,在表演上应有区别。接着老军把口袋中的弹子交给老令公。老令公接过弹丸,一边手里来回揉搓着,一边眯着一双昏花老眼观看空中飞雁,找到目标后,抬右腿向空中拉弓,不想竟弓折弦断。这段表演有虚有实,弓是实物,而弹丸则是通过虚拟表演表现的。所以在表演中,凡是细节地方都要认认真真做到家,否则稍一疏忽,动作不真实,就会破坏剧情。
这场戏杨继业唱完“寻一个避风所再作计较”这末一句,有一个“大刀花戳刀”的亮相。过去的演法是大刀花以后,把刀一戳就亮相。现在,我戳刀之后用了一个踉跄的滑步,然后把刀擎住,既表示人物年老气衰支持不住的虚弱样子,又要有力度,显示老令公的英武威仪和英雄气概。亮相后再回头看一下大刀,这一眼要展露出老将军此时此刻深沉、悲愤、慨叹的复杂心理。正是这把大刀,曾伴随他南征北剿几十年,战绩辉煌,而今天却被敌军围困山中,大刀虽是他心爱的武器,也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亮相是悲壮的,造型要美,更要内涵丰富,预示悲剧性的结局,为下一场戏奠定基础。
最后一场“碰碑”是戏的核心,老的演法是用头一撞就倒地而亡。我现在演出是在[哭批]曲牌中跪拜后随着“乱锤”的锣鼓,第一次以头撞碑,顺着被碑弹回的反作用力,一个抢背向台口甩出去,这个技巧的运用不仅很醒目,也更符合人物性格,较强烈地表现了老将军顽强不屈的精神面貌。由于人物面临心灵中的生与死的搏斗,思想斗争异常激化,许多程式技巧的运用,都紧紧围绕着人物的发展。如老令公临死前的“豆眼”也是一种技巧,属于眼神训练方面的基本功。剧情发展到这里,一用“豆眼”就显得双眼发直,脸很沉,肌肉很僵的样子,最后终因流血过多而壮烈牺牲。生活中我曾有意识地注意过人濒死前眼睛发直的样子,表演时还要比生活更夸张一些。最后以抖胡子、抖手、看碑等一系列动作,表现杨继业在生死抉择时刻的尖锐复杂的内心矛盾,最终完成对这位名垂千古的英雄形象的创造。由此可见,戏曲演员创造形象、刻画人物是以程式作为手段,如果缺乏坚实的功夫,掌握不好程式,便很难担起戏曲艺术创造的重担。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和创造性地运用程式,体现了继承传统和改革创新之间的辩证关系,是我们戏曲演员为之不断探索和追求的目标。我个人在几十年的艺术实践中,自觉和不自觉地进行了努力,有成功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我深感艺术道路是艰苦的,也是愉快的,我愿在有生之年不懈地探求下去。(连仑、克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