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什吉彩:珍宝制造工厂
【藏地著名老字号扎什吉彩】
1. 扎什吉彩是西藏享有盛誉的著名手工艺品牌,原本只为寺庙和皇家服务,生产出的金银器有流入民间者很受追捧,被百姓珍藏世代传承。
2. 早在四世班禅活佛罗桑却吉坚赞将日喀则等后藏地区的零散手工艺者组织起来时,扎什吉彩作坊就成立了。
3. 扎什吉彩有各种不同的作坊,如铜作、镶嵌作、錾花作、铸炉作、泥塑作、石艺作、木艺作、缝纫作等。
4. 扎什吉彩工艺流传百年,曾经制造了大量精美贡品,至今仍收藏在故宫中。
9月,又到了高原收获青稞的季节。日喀则亚东县的白玛卓玛把浅金色的青稞一把把割下,挽成结丢到田里。最近天气有些凉了,但还远说不上冷,白玛一会儿的工夫就出了一头汗,直起腰来休息,满眼待收割的青稞在微风中涌动如海。
白玛卓玛希望天气冷得快一些,秋天快些来。每年秋天,尼泊尔商人都会翻过山来到村庄售卖首饰。丈夫说今年会为她添一枚戒指,白玛期待着。
铜鎏金文殊菩萨。扎什伦布寺供图
来自远方的工匠
尼泊尔人带来的首饰以黄金制品居多,按克售卖,镶嵌的各种宝石价格另算。去年,白玛卓玛的丈夫为她买了一对黄金雕花耳环,有婴孩的手镯大小,分量十足,佩戴需要用红线束在耳朵上。
耳环雕花玲珑剔透,耳环内弯朝里的一端,点了一颗火彩灼灼的红宝石,头晃动的时候红宝石就隐在发丝里幽幽闪光。
在日喀则人的印象里,尼泊尔人擅长手工艺,艺术方面有着卓然天分。街头林林总总的民俗风情小商铺里,总有来自尼泊尔的唐卡或者铜摆件。人们已经淡忘了,跋山涉水来到藏地的尼泊尔人带来的从来不只是精致的首饰和小玩意儿。
临近午时,从扎什伦布寺一个大殿走向另一个大殿,果实累累的苹果树探出墙头,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气,有酥油香。就在这些房舍中的某个院子里,曾经生活着一群尼泊尔工匠。他们烹煮着家乡风味的咖喱和豆子汤,在异乡的寺院供奉家乡的神灵,过着家乡的节日,为西藏艺术最辉煌的时代默默助力。
15世纪到17世纪的漫长时间里,扎什伦布寺随着格鲁派的崛起而不断成长,成为重要的佛教中心,兼为文化中心、艺术中心,以绘画和扎什琍玛名扬天下。
建寺之初,根敦珠巴在措钦大殿投入大量精力。措钦大殿有三个内殿,依次为度母殿、释迦牟尼佛殿、弥勒殿。大殿保存完好,今天的人们依然能有幸能看到根敦珠巴当年着工匠摆放的造像。僧侣们为了保护佛像进行了遮挡,仅能看到莲座上的西番莲纹和台座上的夜叉形象,是久远的15 世纪晚期卫藏造像风格。
要营建一座宏伟的寺庙,意味着物力、人力以及时间,佛造像尤甚。1458年,工匠们完成了释迦牟尼佛殿的释迦牟尼佛像和八尊菩萨像。作为总工程师的根敦珠巴,想再在弥勒殿放一尊11米多高的弥勒铜像。
修造這种大铜像对技术要求很高,铸造用的铜叶片备好后,要擢选精英工匠。备选工匠名单上,有西藏人、有尼泊尔人,尼泊尔工匠是从国外请来的高级技师,不仅技艺好,费用也较低。但是雇用尼泊尔工匠必须使用当时的“硬通货”金银和绸缎,不能如西藏工匠一般用酥油、糌粑、布匹等支付工资——他们在外辛苦劳作,要把含金量高、可保值的财富带回故乡。
何时使用、如何使用尼泊尔工匠需要反复思量,根敦珠巴最终敲定由西藏工匠主造,尼泊尔工匠辅助。弥勒铜像于1463年完成;三年以后,同样在尼泊尔工匠的助力下,度母殿的度母大像顺利交付。
最初和最后的扎什吉彩
扎什伦布寺不断壮大、发展,不断进行扩建,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量的佛像铸造工作。一套专业的艺术创作流程逐渐完善,一个专业的艺术机构亟待形成。不过在扎什伦布寺的建设过程中,这个专业机构形成得较晚,直到四世班禅时期,作为寺院官属作坊扎什吉彩才开始筹建。
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遍访后藏,将日喀则周边原本零散的手工艺人集合起来,组成了扎什吉彩初期队伍。虽然成员来源松散,组织结构却不松散,分为铜作、镶嵌作、錾花作、铸炉作、泥塑作、石艺作、木艺作、缝纫作等。
扎什吉彩与布达拉宫的官属作坊雪堆白堪称雪域艺术双璧。扎什吉彩擅长金银铜器的铸造,小到祭法器、日常使用的茶碗茶托、男女首饰,大到藏艺珍萃扎什琍玛,皆不在话下。17世纪以来,其出品的铜造像代表了西藏中部造型最高水平,作品在西藏本地、蒙古乃至清宫都受到热烈追捧。
在四世班禅灵塔修建时期,扎什吉彩作坊初具规模。在为四世班禅建造色身庄严“法界圆融殿”时,扎什吉彩作坊群英集会,在《四世班禅文集》中能看到这样的记录:
“商卓特巴、洛桑格勒以虔敬心主持, 差遣伦东拉瓦·彭措绕旦和副卓尼管理修建安奉舍利宝之灵塔及灵塔殿的众工匠。如幻化工匠毗首羯摩天第二的曲英嘉措担任设计制作,会集了由克旺·曲贡洛追率领的前藏副领班查巴多杰等木作35人,石作有领班南通扎西,佛像绘画有副领班泽贝多拉等13人一批能工巧匠新建灵塔殿。优秀的画师格隆洛桑领班负责,有慧眼广大的尼泊尔贤者变幻的领班扎西,也叫孜纳德沃,还有锻打师领班孜纳坚和扎巴领班拉翁南杰等大约15位出类拔萃的能工巧匠。”
从记录中可见,这是一个集纳了当时艺术界顶尖人才的精英团队,记录者不吝赞美,以天神的名号尊称各位艺术家,其中不乏今人看起来依然熟悉的名字,比如曲英嘉措。这支队伍既有藏族人,也有尼泊尔人,双方在长期共同工作中交流艺术经验,实现了艺术风格的融汇与技术的交流进步。
五世至九世班禅合葬灵塔殿内的器皿。 曾涛 摄
随着寺院建设,团队不断磨合、优化,扎什吉彩作坊组织趋于完善。五世班禅罗桑耶歇时期,增设了“达剌”和“鲁顶”,达剌管理饮料和燃料,鲁顶负责手工艺管理。此时,“扎什吉彩鲁顶作坊”的名称正式出现。五世班禅的传记《白色光鬘》载:
“身语意所依作坊区以及西边的鲁顶迁到一俱卢舍之外的地方,在扎什吉彩安置各种手工艺作坊。桐措湖岸上需要新建达剌。”
以那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在扎什吉彩工作待遇十分优厚。在铜作、镶嵌作等各作担任领班者,有“鲁顶本”的职务,由班禅的六品随从担任,其下再设大领班、小领班。大领班日常可领官职俸禄,还会得到僧侣供养。其他所有成员,享受扎什伦布寺拉章的朵散待遇、供养僧人的布施。
美味的食物也是福利的一部分,工匠们平时会额外得到半份大油炸果子、小油炸果子,做官方派给的任务,还会分配到茶和酥油。七世班禅时期,做官差的匠人还会收到管理寺庙的财务机构增发的糌粑。
1932年,九世班禅离开扎什伦布寺前往内陆,西藏地方政府派官员接管了日喀则地区。此时,扎什吉彩的艺术家们已经很少有机会进行佛造像的创作了。1914年至1918年,九世班禅主持修造了世界最大的镏金强巴佛铜像,佛像体量大、制作难度高,成品效果十分惊艳,堪称扎什吉彩的工匠们最后的辉煌。
这个时期,工匠们日常工作多以小件为主,给桌子、木碗包银,打造银质的茶碗茶托,做银饰和法器,也会接受亲朋好友委托制作佛像、佛经、佛塔等“三所依”物品。民间有得之者,甚为荣耀。
薪俸虽然微薄,尚能照常发放,有时还会收到一些小费。每天的食物也能按时分配到匠人们手中,于动荡年代,已是难得。
此时已经没人关心技术进步、后备人才培养,扎什吉彩的组织结构名存实亡。随着手工业的衰落,缝纫作、石作等作坊逐渐分离出去,曾经扎什吉彩的所在地,形成了村落,一直保留了下来。
承信承志
夏日的午后,尼色山上爬了灰云,风飒飒吹过扎什伦布寺宽宽窄窄的巷道。《西藏人文地理》杂志采访组一行人早早来到扎什伦布寺管理委员会,等待管委会委员次仁多吉师父。
雨滴稀疏落下,轻轻敲打着管委会满院绿叶青枝、茵茵碧草,次仁多吉师父在两位弟子的搀扶下走进会客厅。老师父已经79岁了,从十世班禅大师1952年第一次从青海进藏时就入寺为僧,那时他才11岁。从识字开始,次仁多吉不断学习、磨炼,成长为文物专家,如今他是扎寺文物组主要负责人,对寺院的文物情况谙熟于心。
铜镏金观音菩萨。 扎什伦布寺供图
次仁多吉师从嘎庆巴拉老师。嘎庆巴拉佛学造诣很高,又是历史学家和文物专家,次仁多吉所有的文物知识都来自老师的亲传亲授。
次仁多吉一生与文物打交道,一生对文物充满敬畏。扎寺历史积淀丰厚,文物之多称其是一座恢宏厚重的博物馆也不为过。少年时代,一次嘎庆巴拉老师从沙地里捡来一枚小铜佛,只有杏核大。老师把小佛像放在头上,郑重顶礼,教导学僧们说:“文物珍贵,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次仁多吉把老师的话谨记于心,并践行至今。动乱的年代,扎什伦布寺也未能幸免,风波过后,次仁多吉师父借记忆力把各个佛殿大小佛像几万尊进行了复位,业务能力之强让人叹为观止。1972年,扎什伦布寺启动了对四世班禅灵塔的维修工作,成立了文物管理委员会,次仁多吉成为了其中一员。多年来,他参与并主持了寺里各类建筑维修工程,和同伴们对寺里成千上万的佛像、唐卡、壁画进行清理、抢救和养护。
扎什伦布寺作为曾经辉煌的西藏艺术中心,输出过大量佛造像和金银器制品,如今寺中遗珍,除了部分来自交流渠道,多为扎什吉彩出品。说扎什琍玛的历史就是扎什吉彩的历史也不为过。
五世至九世班禅合葬灵塔殿内的器皿。 曾涛 摄
关于扎什吉彩的由来,次仁多吉师父做了生动的描述,可作为正史之补充参考。史料载,扎什吉彩工坊由日喀则周围的工匠和尼泊尔请来的技师组成,次仁多吉师父讲,其实团队中还有一些是僧人。当年扎什伦布寺把不守清规戒律的僧侣组织起来,参加扎什吉彩的工作。
谈起扎什琍玛,次仁多吉师父如数家珍,他亲手修补、清洗、陈列过的扎什琍玛难以计数。
扎什吉彩的作品受尼泊尔风格影响深重,但亦有不同。说起区分的特征,次仁多吉师父笑言:“可以看鼻子,尼泊尔造像鼻子大,本土造像鼻子小。”
现代的铜造像工艺也与古代不同,现在多用锤揲法,过去主要使用铸造法。这也是为什么扎什伦布寺的一些僧人坚称使用锤揲法的不算“扎什琍瑪”。次仁多吉师父认同以铸造法作为辨别标准,举例说“大殿里佛像不全是扎什琍玛”。但此观点与学界有分歧,且存疑。
关于扎什吉彩的代表作扎什琍玛的艺术发展轨迹,次仁多吉师父的观点与史学研究相符合:始于四世班禅,在四世、五世班禅期间快速进入发展阶段,之后三百年间维持了高超的艺术水平。到了八世班禅时期,工艺开始走下坡路,老人很感慨:“当年扎什吉彩制作长寿佛、无量寿佛的工艺非常精美,现在已经无法仿制了。”
梵铜吉祥天母像。扎什伦布寺供图
艺之光
梳理扎什吉彩佛像铸造历史,四世、五世班禅时期铸造的铜造像很少,少到学术界还不能给扎什吉彩早期的造像风格定论。但只要拎出两件作品来看,就能证明扎什吉彩此时已具备很高的铸造水平。
有一座从社会回流扎什伦布寺的铜镏金四世班禅像,可以体现这一时期扎什伦布寺造像的风格。佛像铜面光滑,镏金明亮,法相庄严。传说四世班禅生有异相,额部凸起,头颅扁长。与佛造像惯常艺术夸张的手法不同,这尊像采用写实的风格,生动地塑造了班禅的形象,技法娴熟,衣褶线条流畅,人物栩栩如生。班禅坐双层垫,垫后有阴刻藏文题记,意为“尊者遍一切智罗桑却吉坚赞贝桑波亲自开光的肖像”,说明此像是四世班禅在世时亲自加持装脏的。
四世班禅洛桑·却吉坚赞灵塔殿内的坛城。 曾涛 摄
首都博物馆也藏有一尊四世班禅像,为五世班禅时期所造。据佛像背后阴刻题记载,佛像有四世班禅的全副舍利、佛舍利和五世班禅的头发等装脏,由五世班禅亲自开光,非常珍贵。这尊像与扎什伦布寺中的铜造像风格类似,为写实作品,亦可被视作扎什吉彩早期代表作品。
六世、七世班禅时期的作品自不必言说,随意一件,皆为精品。扎什吉彩造像不全为面容清隽的寂静相,愤怒相亦佳。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 十月二十七日,六世班禅额尔德尼率章嘉胡图克图、敏珠尔胡图克图、岁本堪布等人在紫禁城宁寿宫内为皇帝念经,进献了一尊梵铜吉祥天母像。佛像高36.5厘米,底宽20厘米,主体采用珍贵的紫金铸造,背光与底座为红铜镏金。
吉祥天母面部泥金,一头红发,头戴五骷髅冠,血口獠牙,面目狰狞。左手捧嘎巴拉碗,右手高举喀章嘎,身披人皮,侧身骑骡子于血海中驰骋。雕像细节刻画精细,女神发上装饰,骡子身上的鞍鞯挽具、人头、骷髅等清晰可辨,珊瑚、绿松石的点缀让雕像更显华丽。背光为扎什琍玛常见的火焰纹造型,雕像承底座为山石纹路,与血海相互呼应。
这座吉祥天母像与四世班禅像一起,都曾在“须弥福寿——当扎什伦布寺遇上紫禁城”展览中展出,向世人展示扎什吉彩作品的风采。
次仁多吉师父讲,扎什琍玛不能随意铸造,要扎什伦布寺同意后,扎什吉彩才能开工,且佛像上要铸有扎什伦布寺标记。扎什伦布寺很早就有了“品牌”观念。
在“扎什伦布寺”这个大品牌下,金银器铸造也是艺术花朵盛放的领域。2014年7月,四世班禅灵塔殿建成了大威德金刚、胜乐金刚、密集金刚三座坛城,作品之华美,可见扎什吉彩全盛时期的辉煌。
坛城是宇宙世界结构本源的象征,密宗文化中天神的居所、类似天堂的所在。这三座镏金坛城高3米多,长宽约为2米,立于圆底之上。坛城用于修行者观想、意会之用,严格按照经书所记载的尺寸打造,耗时三年之久。
三座坛城毗邻而立,得见者,皆讶异不已。坛城周围染境之彩塑猛兽嗜血,残肢断肠,血肉污秽;至净土处,城池黄金璀璨,镶缀宝石无数,珊瑚珠垂,松石点翠,贝母墙垣,蜜蜡嵌壁。硕大罕有的三眼、九眼天珠,与各色宝石同饰于门楣之上;猴子、大象、花鸟、神佛等镏金光亮,形象生动祥和。
法号。 徐志文 摄
曾经生活器皿也是扎什吉彩工坊的重要产品,如今,连寺内也少见当年工匠的作品了。寺中所用水碗、吉祥八宝摆件都由市场采购而来。采访组想找几件扎什吉彩打造的小件物品拍摄,师父们想想,给抬出了一对几米长的铜法号。这对法号由黄红两色铜打造,尺寸大、分量沉,平时架在架子上,吹起来号声雄浑。
师父们又给从箱子中取出了一对唢呐,示意也是扎什吉彩出品。唢呐缀银链,拖大红绸,按孔之间套着戒指般的银箍,镶花托嵌着绿松石。银质的唢呐碗錾花镏金,用绿松石和红珊瑚点染花样,唢呐碗内侧镌刻着“扎什伦布”的字样作为标志。有意思的是,气牌下的唢呐芯上安着一只流光璀璨的錾花铜珠,手指一拨即轻快转动,精巧可爱,不知功用为何。
西藏传统文化如雅鲁藏布江之水,壮阔、雄浑,偶然经历狭隘的弯道,终会奔向广阔的远方。扎什吉彩高妙精巧的手工艺,可式微,却绝不会消亡。经历再漫长的岁月,也有充满热情的人们破除一切困难,恢复其昔日灿灿辉光。
五世至九世班禅合葬灵塔殿内的器皿。 曾涛 摄
扎什吉彩的匠人们流散于江湖,手艺散逸于民间,一群迷恋扎什吉彩技艺的年轻人,如收拢被风吹散的繁花与破碎的琉璃,不畏辛劳将传统技艺星星点点地复原,随着队伍逐渐壮大,发展为今天的西藏刚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扎什伦布寺将扎什吉彩的手工艺进行发掘、整理,注入新时代的理念,让扎什伦布寺的工巧明艺术以新的姿態呈现在世人面前。
被高原上的人们无数次传颂的艺匠之灵们,又回到了尼色山上。扎什吉彩,永远是扎什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