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谈枕边书

赵本夫,作家

中华读书报:早期您接触文学的唯一途径,就是阅读。能否说说您早期的阅读?哪些作品印象特别深刻?

赵本夫:我1961年从乡下考入家乡的丰县一中。当时,这所学校全省有名,校园占了县城近四分之一面积。图书馆以一座明代建筑夫子庙为中心,正殿和附属建筑里全是书,第一次走进去像掉进书海,把我惊呆了。刚入学时,由班主任统一借书,让学生排队领取。发给我的是一本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这是一个典妻的故事,一下就把我带入一个苍凉的世界。这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现代文学作品。之后,学校就逐渐由学生自己借书看了。我看到的第一本古典小说是《说唐》,第一批外国小说有《牛虻》和《安娜·卡列尼娜》等。中学时代,陆续读到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等人的作品,当然还有那时几乎所有红色经典。这些作品让我如梦如幻,进入一个似乎比现实生活更广阔的人生和情感世界。尽管有些还不懂,但足以让我入迷。当时印象最深、冲击最大的还是鲁迅的作品,包括他的小说和杂文。

中华读书报:听说您在上世纪70年代初县革委会通讯报道组(后归县委宣传部)时,还通过电话洞爬进一墙之隔的旧书仓库里“偷书”看?

赵本夫:当时,通讯组隔壁是一个旧书仓库,都是从全县收缴来的所谓“封资修坏书”,准备送走打纸浆的。“文革”初期“破四旧”,县图书馆和丰县中学图书馆被破坏哄抢,很多书籍散落社会上,后来陆续收缴来一部分,就放在这个仓库里。其实都是宝贝。我那时已立下文学志向,知道一定要多读书。我和一个爱读书的同事联手,由我从放座机电话的墙洞爬进去挑拣书籍,他在外头接应。当时实行军管,有一次,我们还是被军代表当场抓到了。那天晚上,他突然推门进来,大喝一声:“噢!你们隔窗传书?”我们当时吓坏了。可他走过来看了看,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能不能送我几本?”我们连忙说你随便挑!军代表就挑了几本书,转身走了。他拿走几本书,也许是因为确实爱书,也许只是为了消除我们的担心。在当时的环境下,偷这么多“坏书”,是可以给严厉处分甚至开除公职的。可他却把这事吞进肚子,直到军管结束,也没人找我们麻烦。军管结束后,这位军代表也走了。因他属于野战部队,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很多年,我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很想向他当面表示感激之情。直到前几年,才终于打听到,他就在南京浦口的一家部队干休所,头一年刚刚去世。没想到,我和他后来都到了南京,仅一江之隔,却再也见不到了,殊为遗憾,但我会永远记住他的名字:耿尧仙。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

我们历经风险偷出来的那批书籍,有中外古今文学经典,有史书,有人物传记,有哲学美学著作、军事著作,很杂也很丰富。得来不易,每一本都会认真阅读,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正因为准备较为充分,所以没有经历过创作初期被屡屡退稿的煎熬,能以处女作《卖驴》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时,同时配发了中国社科院文研所著名评论家杨世伟先生的评论,他用了“出手不凡”“一鸣惊人”“厚积薄发”等评语。这篇小说不能说十全十美,但以处女作获国家级大奖,还是创造了一个纪录。如今几十年过去,好像还没有出现过第二例。次年春天,我在北京领奖时,张光年(光未然)先生曾和我有一次长谈,当得知我的生活经历和阅读经历后,很感慨地说,你生活在四省交界的一个偏僻小县城,幸亏不认识当时的作家和编辑,因为那时受极左思想影响,他们告诉你的可能都是错的。你从广泛阅读杂书中积累知识,直接从中外文学经典中感悟文学,恰恰走了一条正道。另外,他对我能沉潜积累、不急于写作表示赞赏,因为我发表第一篇作品时,已经三十四岁了。

中华读书报:您在从事文学创作之前中国通史读了三遍,世界通史读了两遍。这是自觉的阅读吗?是有意为自己的写作做准备吗?

赵本夫:是的。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有各种版本,有中国人写的,也有外国人写的,我读过好几种版本。有些历史评判差别很大,让我看到视角的不同、历史观的不同。我对历史有莫名的兴趣。上初一时就订过《考古》杂志,一毛六分钱一本。那时是三年困难时期,初中学生订杂志的很少,个别有订阅也是语文方面的,几分钱一本。我后来读史书,就是为文学创作积累思想、知识的,了解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特别几千年的文明史,你的视野、胸怀就不一样了,好像已经活了几千年,经历过无数事,看问题会有纵深感。

中华读书报:您现在还读小说吗?还关注当代小说家的创作吗?

赵本夫:读得不多。偶尔会看一看青年作家的作品,看一看他们和老一代作家有什么不一样。江苏有个青年作家黄孝阳,写作很另类。我就曾打电话让他寄来几本自己的书给我。可惜他不久前猝然去世了,很痛惜。

中华读书报: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赵本夫:我枕边不放书,因为入睡太快,且从不失眠。但在要睡觉前,会在书房里看点杂书,换换脑子。或者电脑上打开新浪围棋,挑一盘中日韩高手棋谱,点开复盘,欣赏一会。或者拿出一件藏品(我业余搞点收藏),把玩一番。又或者冲一杯咖啡(完全不影响睡眠),看一会电视上的神剧,哈哈大笑,而后洗把脸睡觉。我住在城郊结合部,窗外十分空旷,侧身看着星月夜空,或听着风声雨声,至多三分钟就能入梦。

中华读书报:哪一本书对您有较大影响?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

赵本夫:还是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对我产生过很大影响。毕竟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文学,突然洞开一个苍凉悲惨的世界。这篇小说早就被外国人翻译出版。从现在的眼光看,把它放在世界文库中,仍然称得上一个名篇。它是我的文学启蒙之作,正是它让我心中生出文学的萌芽。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我始终不能忘记它,并把它当成一个标杆。另外,柔石原名赵平复,我上学时名字叫赵本福,和柔石原名相近,也让我对他更有亲切感。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特别的阅读习惯?

赵本夫:对不同的书会有不同的阅读心态。大体包含几个方面:消遣,了解,研究,学习,挑剔。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赵本夫:除了历史书籍,我很少重读同一本书,包括文学经典。但《红楼梦》例外。如果是翻译作品,有时会看看不同翻译家的版本,有的差别很大。

中华读书报:对您来说,写作的最大魅力是什么?

赵本夫:构建一个具有无限可能的未知世界。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赵本夫:去无人岛读书,有点浪漫,更像走火入魔。大概我一本书都不会带。读书读成书虫、书痴、书袋,没有自己的灵魂,并无意义。如果去无人岛回不来了,我会考虑带些粮食、蔬菜种子,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最好再带几只鸡鸭、几头羊,开始另一种生活。读书很重要,但读书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很多东西是在书本里得不到的。甚至有些书还是害人的。在无人岛上,也许会回忆那些读过的书,但既然尘世已远,放空脑子也是一种幸福。

中华读书报: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的作家出席,您会请谁?

赵本夫:我不会策划这样的宴会。但如果有朋友到我家来,一定会有酒喝。

(栏目主持人: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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