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牧师<br><br>

爱的牧师

----关于《唇齿相依论男女》(原文《我们相互需要》)

劳伦斯写这篇散文时,已经病入膏肓。我们从中已经看不到那个写《儿子与情人》的人纤敏年轻的心;看不到那个写《恋爱中的女人》的作者,一个面对人性的压抑狂暴地否定文明进程的人;更看不到那个写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一个用全副身心歌颂生命复苏,在阴郁的荒原上高调亮出生命底蕴的人。我们不得不从字里行间判断出:劳伦斯成了一个语重心长、慈爱善良、一腔热情与睿智的老人(尽管他去世时才44岁):在向世人布道,谆谆教诲。—反他年少气盛时杂文的犀利、尖刻,这篇短文像是牧师的演说。不同的是,牧师们不谈什么性,而劳伦斯却在以一生的阅历,沧桑地布道,且是在病榻上悠缓地讲着他的生死之感悟。本文与《实质》和《无人爱我》是劳伦斯生前一次性投出的最后三篇随笔,他获知它们即将在美国发表的消息后就去世了,文章均在几个月后面世,成为劳伦斯的三篇散文绝笔。

记得1980年代初我们重新发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意义时,不能不自然地记住这样的句子:“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文明程度。”我们曾惊异于一个伟大的哲人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给予过如此“根本”的重视。这是一个伟人对生命本源下的哲学定义,其理性与逻辑性是不言而喻的。

而劳伦斯则以一个艺术家的感悟,直觉地、情感地道出同样的意思:“男人和女人……他们真正的个性和鲜明的生命存在于与各自的关系中:在接触之中而不是脱离接触。可以说,这就是性了。这和照耀着草地的阳光一样,就是性。这是一种活生生的接触——给予与获得,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伟大而微妙的关系。通过性关系,我们才成为真正的个人;没有它,没有这真正的接触,我们就不成其为实体。”“男女关系是实际人生的中心点。”

于是我们从哲学的叙述方式和艺术的叙述方式两方面获得了对同一个问题的认识。

劳伦斯在这篇杂论中用一颗牧师的爱心和艺术的语言向人们讲述着一个古老但又新鲜的话题。说他是个牧师,我指的是这种叙述语言,完全是一首赞美诗,处处透着对性的虔诚和宗教般的崇高感情。在他看来,性是超越世俗观念的某种深刻的关系,情人,情妇,妻子,母亲这些性关系的角色在世俗观念中成了“一成不变”的概念,应予打破,那么劳伦斯赋予性的概念是什么呢:

“女人是一条流淌着的生命之河,与男人的生命之河很是不同。每一条河都得寻着自己的方向流动,并不冲破界限;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两条河并行,有时甚至会交汇,随后又会分流,自行其径。这种关系是一生的变化和一生的旅程。这就是性。在某些时候,性欲则全然离去,但整个关系仍旧向前发展,这就是活生生的性的流动,是男女间的关系,它持续终生。性欲只是这种关系的一种表现,但是生动的、极生动的表现。”

一个对性没有宗教感情的人是无论如何写不出如此超凡脱俗的文字的。同样,只把性看作性欲的人也无法达到劳伦斯的境界。

我们可能因此而进一步理解:劳伦斯这样的性宗教狂为何能写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样惊世骇俗的作品?可能正因为他把性看得如此崇高神圣,他才会艺术地表现那种狂喜,那是一种形而上的体验。常言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世俗的眼光看到的只是“器”而已,因此很容易产生世俗的认同,甚至认为那是黄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此谓境界。

读劳伦斯这类直抒胸臆伪杂论,听他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有时觉得比读他那些小说更亲切动人。小说毕竟属于“虚构”类,你无法牵强地把小说中的话当成作者的话百分之百地信奉,即使那人物与作者一百个相像。但杂文散论则就不同了,它是作者襟怀的袒露。中国古语曰“常思先辈寻常语,愿读人间未见书”,这“寻常语”怕就是指这类不加修饰的闲谈白话了。当人们挖空心思用科学的方法去读解劳伦斯的作品常常百思不得其解时,不妨读读他的散文狂论,有时会感到茅塞顿开。这篇短文可是他“寻常语”中最为温婉平和的了,如此散论性爱,读之颇让人生出几分享受来。足见好的杂文不只是利刃,还可以是心灵的坦白,是人性的赞美诗。(《唇齿相依论男女》,《劳伦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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