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特权催生腐败，亲历古巴干部敲诈
2010年二月的一天早晨，我在古巴圣地亚哥市中心一个四周围绕着古典西班牙式建筑的广场怀古。圣地亚哥是古巴东部最大的殖民地时期建成的都市，和西部最大的城市、政治中心哈瓦那遥遥相对，二者的关系有点像于中国的上海/广州和北京，也类似于越南的西贡与河内。
圣地亚哥革命广场
我到广场一侧的一个向外国旅游者提供咨询服务的门市部里转了转，拿了几份地图和资料。一出来，就有一位男士从里面跟了出来。把我叫住。他大约六七十岁，看上去是西班牙裔，身材非常壮实，头戴一顶印着英文“加拿大”的红色鸭舌帽，身穿一件质量很好的白色T恤。他的英文和我在古巴遇到的这个年龄的男女相比不算出色，但相当流利。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迪亚戈，一个很常见的西裔名字。
“先生，你从美国来吗？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我说当然可以。他说他是去看女儿的，她就在刚才那个旅游咨询部门工作，听到我的闻讯。他问了我几句对圣地亚哥的观感，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想请我到他家去坐坐。我非常惊异。他说：你放心，我是古巴革命的老战士，我参加过吉隆滩战斗（1962年古巴击退由美国CIA支持的，由流亡美国的反卡斯特罗分子组织的重返古巴的军事行动）。70年代我参加古巴远征军，去安哥拉支援那里的革命。我有菲德尔（指菲德尔?卡斯特罗）颁布的奖章和证书。现在，我是圣地亚哥两家雪茄烟厂之一的厂长。
他好像知道从美国来的访客多半了解这些往事，不用解释。他的这番话不但打消了我的顾虑，而且引发了我强烈的兴趣。他说，要是你到我家里，我给你看奖章和证书。我家离这里就几条街。
那是六年前，当时可以合法去古巴的美国公民有三类：记者、运动员和职业学者。我是教授，算是第三类。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跟他去一下。我知道雪茄烟是古巴唯一稳定的外销商品。在九十年代古巴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连糖都要进口，但雪茄烟一直是外销的。2011年时，古巴所有大小企业都是国营的（除了服务业的个别部门，例如小餐馆、理发室和出租车有一部分承包给私人），雪茄烟厂按照中国说法绝对是大型骨干国有企业。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我遇到的是不但是个老革命，而且是大型国有企业的主管。我很好奇：他想找我干什么？
古巴雪茄
迪亚戈的家果然不远，五分钟就到了。这是一栋老式西班牙洋房，外表和古巴绝大多数五十多年没有修缮的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一样破旧，但里面还是看得出主人的地位和气派。家具都是老式的，非常精致。墙上挂着古色古香的油画和版画，还随意陈列着一些看上去像是古董的玩意。
一进他家门就是一个厅堂，我就在那里坐下，看到几个工人模样的黑人肩扛手提，把一箱箱物品从外面搬到里面。厅堂进去，看得出是一个西班牙式的庭院，不大，但里面的花草、水池和石头塑像之类打点得很仔细，和我在古巴很多旅游景点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给我看了他得到的奖章和证书，接下来言归正传说：“你要雪茄烟吗？我给你出厂价，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外国旅游者在古巴街头，只要是监视人员目力以外的地方，就有可能碰到此类纠缠，向你私下推销所谓优质雪茄，多半是冒牌货。但美国国务院三令五申，绝对不允许携带古巴雪茄进关，因为这是违反美国对古巴贸易禁运的国策。
我对他说：我既不抽雪茄，更不想违法。
他哈哈大笑说：带雪茄回美国的人很多自己并不抽烟。“美国海关？”你根本不要理他。他站起身说：“我的车子就在外面。你不放心的话我带你到我厂里去，你现场可以看看，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坚持不去。奇怪的是，我强调的我即使买了、也无法带进美国这个理由，对他根本没有说服力。最后，我只得说身上没带够现金，现金在旅馆里。这个理由立即见效。他说：我知道你住在哪个旅馆，全圣地亚哥只有那个旅馆让外国人住。这样，我先送你几盒雪茄作为礼物，下午我开车去你旅馆，给你两箱。
我匆匆和他道别，几乎是从他家逃出来，回到大街上松了口气，完全没有把他说的下午去我旅馆的事放在心上。回到旅馆。我把他送的两盒雪茄给服务台上的接待员看，他说这是属于中档的。我都转送给了他。
下午，我去了古巴国父何塞马蒂的陵墓，又去了卡斯特罗当年袭击的蒙卡塔兵营旧址，今天成了一个学校，但没有兴趣进去细看，回旅馆后来到露天泳池，游了一会上来坐在太阳伞下面休息。
上午的遭遇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在中国的生活经历。我算是出身干部家庭，迪亚戈作为国营大厂厂长的那点特权、欲望和做派，让我想起了中国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某些阶层的生活场景，尤其是那几个进进出出肩扛手提的工人和大大小小的箱子，实在太像了。
我把上午的经历再回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迪亚戈肯定是守在旅游信息服务部等待猎物的，因为去那儿的多半是外国人。所谓他的女儿在那里工作的话恐怕不值得相信，那是为了消除你的戒心。那么，他的国营大厂厂长的身份会是假的吗？除了他的言谈举止让人觉得有些江湖气，其他的似乎都不假。除了奖章和证书，更重要的是他的派头和出手都绝对不是一般古巴人的生活水准，古巴的地下经济好像也还不至于发达到那个程度，能养得起像他这样的土豪，国家的管控还是很严格的。普遍匮乏之上有一定程度的腐败，这大概是2011年古巴的状况。而干部多吃多占，可能就是这个以权谋私的腐败的主要表现。
除了腐败，还有相当程度的特权。我住在圣地亚哥当时唯一接待外国人的旅馆，里面的自助餐可以说是极其奢华，比美国高星级的旅馆都要高档和丰富，和外面一般古巴人的三餐相比，完全是朱门酒肉。我去过哈瓦那普通的菜市场，把里面供应的食品和向外国人提供的相比，让我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这个岛国的社会主义。
但我注意到，每次在这个旅馆餐厅吃自助晚餐，都可以看到身穿制服和工作服的古巴男女在里面用餐。他们吃得很从容，比很多客人都要精挑细捡和有节制，似乎不像是难得来沾一回光的。我怀疑这是给某一部分人的特权，反正自助餐消费的最终还是算在客人的头上。古巴的工资低得让人难以想象，我每天早晨在旅馆房间里给服务员留的一元外汇券小费（相当于一美元），可以换二十五个古巴比索，而那个时候古巴人的平均工资是三百比索左右。这里自助餐的价格大概是十元外汇券，那就抵得上普通古巴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来古巴的游客以欧洲人和加拿大人居多，扬基佬（美国人）也有，我在哈瓦那和圣地亚哥都遇到过。我环顾游泳池四周，那些美国口音的游客让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迪亚戈根本没把美国海关的规定放在眼里。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对的，我才错了。
旅游收入是维系古巴体制的重要外汇来源，古巴政府来者不拒，美国游客也可以。出于同样的原因，美国政府对古巴的制裁就包括不许公民去古巴旅游。前面说的可以去古巴的三类人员属于公务和文化交流性质，人数极其有限。那么，为什么我在古巴还能碰到相当数量的美国人？
原来，这些人都是从加拿大、墨西哥、加勒比和西印度群岛诸国进出古巴的，在那里的古巴外交机构办理签证，进入古巴后换取一张入境证，出境时交还，古巴海关不在护照上盖入境章。这样，当这些人从那些国家和地区回美国时，美国海关根本不知道他们去过古巴。
所以，只有直接从哈瓦那飞到迈阿密的人，美国海关才可能会盘问你带违禁品没有。那些偷偷去了古巴但从其它地方回美国的人，根本就不用为携带违禁品雪茄烟而担心。所以，大多数非法去古巴旅游的美国人，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带雪茄。而正宗的古巴雪茄在美国是烟客的最爱。我完全忽略了这个情况。如果我一开始对迪亚斯说清楚，我必须从哈瓦那直接回美国，可能他就不会纠缠下去。
故事还没有完，接下来发生的更有戏剧性。露天游泳池的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之间有一道一人半高的铁丝栅栏。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喊和拍打栅栏，回头一看，竟然是迪亚戈！他一面向我打招呼和招手，一面有些紧张地向四周张望。我站起来走到栅栏边，他说烟我给你送来了，就在汽车里，要我出去拿。我一看，马路上果然停着一辆老旧的美式小卡车。我不但吃惊，而且非常生气，我说我绝对不要。他脸一板，说那不行，你起码得付我汽油费！我说好啊，我去叫保安，你跟他进来。他一听，骂了一声，很快回到卡车里开走了。
古巴人不得进入专门接待外国人的旅馆，何况他是非法兜售雪茄烟，所以他听我这么说，知道再也没有指望，溜之大吉了。但是看来他为了找到我费尽了心机，这份专横的执着不但让我感到有些后怕，也对这个国家有权有势者把公共资源转入黑市交易的内幕有了切身体会，尽管这种掌控是非常原始和初级的。历史的讽刺是，卡斯特罗的革命消灭了依靠市场和自由竞争合法谋利的社会精英，最终却产生了滥用国家权力非法发财的官家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