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人
该是认真反思自己的时候了,我想。或许痛苦稍微减轻了些,暂时宁静了;或许平淡如水的生活反倒怀念起病痛的日子了。生活不是在大段大段的痛苦中消磨,便是在大段大段的无聊中麻木,故而需要“毒药”疗伤吧?——是的,我需要倾诉。但谁愿意听一个自恋、焦虑、忧伤的人的倾诉呢?我结识了一位年轻诗人,在多年以前。确切地说是我主持生涯中结识的一位“忘年交”。
他坚称自己是“不写诗的诗人”。——但我知道,他是写诗的。他始终探寻着生命答案,对东方神秘主义哲学抱有极大的兴趣,——我不能就此将先天的抑郁气质看成是导致诗意萌发的源泉。日本一些“战后派”导演,如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寺山修司等,他们作品里总充斥着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阴郁,或是诗人另一种气质吧。他的诗篇我并非完全理解。在我顽固的初始印象里,他是个身材颀长、面目清秀的青年。他与尼采有点类似,——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上。或许也只是巧合吧。巧合与相似暗合了某种特性。我总觉得他那并不健硕的肌体难以支撑强大的思想。那天,我邀请他来直播室做一挡艺术类访谈节目。一般情况下,被采访对象大多会在我那“鼓动性眼神”的激励下口无遮拦;至于被采访者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是些废话。我面对这位年轻人,发见自己的提问显得如此苍白,甚或有些幼稚。自以为仗着主持人的先天优势,可以轻松地谈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实则我目光短浅;或自以为清润的嗓音与“追随的眼神”能轻易打开对方的话匣子。——不错,他很善于语言表达,恰如其分地表达。他是个有着极深宗教观念却不信上帝的人。直播完“艺术长廊”节目,我与他走在直播室通往电梯出口的长廊上。外表清瘦、冷面的他,看上去并不需求过多的爱——实则很需要——我能感知到。相同气息的人,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也能找到相似之处,这就是“通感”。我多么希望他对我的理解也如同我对他的理解一样,虽然我们处于两个时代。我们有点类似于老年的屠格涅夫与年少的尼采之间的关系。午后湛蓝的天空,云彩弥散得很远很远,突地,又消逝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事物值得赞美,唯有无可争辩的事实,”他这句没来由的话,我不知作何答复,——大概来自他的诗篇吧?我的心绪并不很健康。我有点抑郁。四月,极适宜的温度,极清澈透明的空气,却也无法消散心头的迷茫,——抑郁悄没声息地潜入心底;婆娑斑驳的树影下透出极蓝的天光,阴影处则愈显幽深,明暗对比清晰可辩,多美的景致啊,——心境并未因这美景而喜悦。他定然窥见我的情绪。“这世界只有悲剧是真实的”——他漫不经心地望着即将远去的西边瞬间绚烂的云霓。
“时间只是一个概念,超越它的极限,方能通往永恒……。”“认知上超越,什么就是什么;过去、未来不再因为个体的衰亡而转变。每一事物,包括对时空的感受,都将成为新的体验——事物成为它的本身。”“也不因情绪的异动而转变……”,我的语言有些混乱。“或许吧,”他用了近乎“堂吉诃德式”的语气和手势,“那种极度的悲哀并不是真正的悲哀,只是塑造出'无限下坠的境界’,尔后,喜悦、狂乱……什么也没有了,只是心绪从悲哀的地狱里挣脱出来。但这地狱还是要回去的,它是思维的渊源。”我并非理解其中含义。但此刻,他还真有点像那位悲壮又怪异的骑士英雄堂吉诃德:盘坐在晚霞辉映的金色的地中海沙滩上,高举酒杯,谈论崇高的终极理想,哪怕面对笨拙、老实的仆人桑丘。——老年的屠格涅夫面对年少的尼采多么窘迫。
2020.11(选自凤鸣散文《与年轻诗人的对话……》第一章)
作者简介:凤鸣,原上海广播电视台播音员、主持人。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在文汇报、新民晚报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