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三篇:大宋山河之山雨欲来 一 王安石越次入对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三篇:

大宋山河

第五章 山雨欲来


王安石越次入对
当晚,神宗召翰林学士王珪至柔仪殿拟旨:诏知江宁府王安石越次入对。
神宗谓王珪道:“卿识王安石否?” 王珪道:“同科及第,同在淮南韩公帐下为幕职,相处如兄弟也。”神宗道:“再同学士院草书,如何?” 王珪道:“如做神仙,但绝无可能耳。” 神宗微笑道:“却是为何?”
王珪道:“安石生来命苦,当赴天下之烦难;兼有天人之乐者,惟愚臣王禹玉也!” 神宗笑逐颜开,说道:“卿谐趣,望多与朕叙谈。只恐安石不肯遽来,一再上表;朕意卿赍旨到江宁,促其来京若何?”王珪道:“圣上如差臣去,保证手到擒来。” 当下捧了圣旨,高高兴兴回到学士院,胡乱睡了一宿。来日早朝待漏,找到三司使吴充,说道:“圣上给我美差,即赴江宁召安石。”吴充道:“何时动身?”
王珪道:“即刻,特意相告耳。” 吴充道:“迟走半日如何?吾须备些礼物。”王珪道:“均已备好,写封书信便了。” 吴充道:“仁兄既去,何用书信,儿女亲事,全靠仁兄。” 王珪道:“此去必当说定,安石到京,即可过礼,赏我一杯喜酒就是了。” 吴充一笑,二人分手。王珪也不参朝,径出了东华门,回到家中,打点行装。用过早饭,学士院侍从早已办好官船路引。王安石的一个儿子两个弟子,王雱、蔡卞、吴安持,近日进士及第后,均已授官,专等安石进京一面,即赴任。日照船桅,王珪扬帆南下。由汴入淮,由淮过江,不消五七 日,便到了江宁。
江宁府签判贾蕃到码头迎接,长揖谢罪道:“使君王大人巡县,已派下人去找,请大人过府。”
王珪也不在意,侍从在船上守候,王珪随贾蕃到府衙。早有府僚齐集衙前迎候,通判迎请圣旨至正堂书案,行礼参拜,然后请王珪到客舍暂歇。
须臾,王安国笑嘻嘻跑了来,说道:“王兄大人,一路劳乏。嫂嫂请到舍下去住,弟兄们叙话方便。”
王珪道:“三弟先请回府,禀告嫂夫人,挑那肥肥的鳜鱼炖好了,再备好酒一壶,我随后就到。”
府僚们在客厅设宴,给王珪洗尘。宴毕,他回到客舍一觉睡到午后。安石回府,拜过圣旨,与王珪叙旧。
安石道:“圣上召对何事?” 王珪道:“官家锐意求治,问富弼,富弼说二十年莫言兵;问司马光,司马说曰仁曰明曰武;问小弟,小弟但知饮酒草制;问子华,子华说放着真佛不拜!官家问真佛在哪里,子华说,在江宁。于是就打发小弟来了。”
安石紧锁眉头,沉默不言。王珪笑道:“你不要犯老毛病,我可是带了枷锁来的。”安石道:“什么枷锁?” 王珪道:“逮人的物什嘛。凡不遵王命者,锁了就走噢!” 安石知他谐谑,也不理会,问道:“旧日师友可好?” 王珪道:“韩公在陕西,旗开得胜,夺了一座绥德城;欧阳公在亳州,著了一部诗话;蔡君谟上章请老,吴充在三司忙得团团转。就是你王介甫, 躲在这六朝故都,烟柳繁华之地,安然中隐,好不快活。”
安石道:“雱儿如何?” 王珪道:“雱儿授了旌德尉,元度留在史馆,安持就职都水监。你去了,是不会寂寞的。” 两人叙谈间,安国奉吴夫人之命来请。王珪把一个竹编箱笼放在安国肩头,三人出后院角门,过一条便道,就是王安石府第了。这是一套旧宅院,王益在世时,为子孙置买的,不甚豪华,非常适用。
进大门过照壁,院落中央是一圆形池塘,小荷在水面上顶尖,引来蜻蜓飞舞。池塘北面是一架紫藤,掩映着垂花门,吴氏夫人携了雯、雰两个女儿, 已在台阶下迎候。
王珪抢在前施礼,给嫂夫人请安。二女问过叔叔好。延客登阶,入垂花门,从右面回廊步入正堂,落座叙话。
吴夫人笑容可掬地说:“禹玉发福了,难为你舟船劳顿,跑这一趟。” 王珪道:“受人之托,不得不来哟。两个侄女长大了。玉叔是来做大媒的哟。”
雯儿埋下头来,雰儿可不让人,嗔着小脸对王珪道:“玉叔官做大了, 还是那么贫。”
王珪哈哈笑道:“要说贫,那是在淮南,一点薄俸,月月精光,多蒙嫂夫人关爱,寄衣物、寄吃食。如今嘛,玉叔官做大了,人也不贫了。三弟!打开笼子。”
安国打开那件竹编,王珪取出绸缎,一边说着:“这是侄女的,这是嫂嫂的,这是三弟的。”还有京城食物,摆满了条案。
安石挑了两色食物,打开就吃,说道:“贾蕃急如星火,把我找了来, 饭也没顾上吃。”
吴夫人张罗开宴。王氏家宴,欢天喜地,说的话要比吃的饭多,吟诗作对要比喝酒多。
王珪是个酒痞,安石从来没有酒量,他只有和安国对饮。直到王珪说,酒够了,方扶他到府衙客舍安歇。官船上随员,自有府僚前去照应,不必细说。
晚间,安石对吴夫人说:“圣上召对,要即刻进京。” 吴夫人道:“颠沛半生,刚安定了几年,又要搬家了。”安石道:“我和安国,随禹玉先走,看情形再说。” 吴夫人道:“孩儿的婚事呢?冲卿、君谟那里不是着急了吗?” 安石道:“我到京以后,先过礼放定,等安顿下来,再办。”翌日,稍事准备,将府衙事务,略作安排。午后,安石把王朴、曹志请到正堂,当吴夫人面一一交待明白。王朴老家人了,俨然一家长辈;曹志也小四十的人,早和绢儿成亲,有了一儿一女,为府衙干办。家事自可放心。
王珪从来是个好玩好乐的,出了学士院,没管束了,由安国导引,在这金陵内外玩赏一日,晚间上了花船,在秦淮河上饮酒作乐。
安石回到后堂,吴夫人正和两个女儿叙话。长女素雯十八岁,寡言文静,是娘的谋士;次女素雰十六岁,爽快聪慧,是爹的明珠。安石见了女儿亲手缝制的木棉布内衣,满心欢喜,坐下来考问功课。吴氏夫人道:“明就登程了,还考什么功课。”
姊姊素雯在父亲面前,一向不先开口。素雰说道:“爹把药带好,自己调治,政务多时,可不要忘了用药。”
安石道:“书不可废,《论语》、《孟子》通了,可开《五经正义》。不懂之处,问你母亲,她可是咱们家的老教习,当年两个叔叔都挨过手的。”素雰道:“《五经正义》,一读就困,倒是父亲所编《唐百家诗选》,耐读易记,大姊都能背诵了。”
吴夫人道:“女孩儿家略通文墨而已,不可转移了性情。” “不然。”安石连忙说道,“书香人家,女子焉可不知诗,夫人如不诗书,咱家能有今日吗?” 须臾,安石说道:“女子读书,不为科举,只为持家育后,以适用为本,务为有补于世,此为父治学之道。诗词余事耳,万不可多费精神。”吴夫人道:“天明还要赶路,安歇去吧。” 翌日平明,众府僚以及王朴、安国、曹志送安石王珪上船,扬帆而北。
安石四十八岁,重又过淮航汴,心中忐忑,新君果然锐意求治,则将以身许国,拼一拼老命;如若不然,速返江宁,养病治学。打定了这个主意,对栖居钟山的妻子,平添依恋之情。见那两岸青山,倏然退去,心中若有所失。
《泊船瓜洲》那首传世之作,就是此时吟成: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官船昼夜行进,不多日便到了京城。曾公亮和韩绛、杨寘、吴充、司马光,还有大公子王雱,学生蔡卞、吴安持等人一直迎到东水门外。安国和王雱回东华门外旧宅去住,曾公亮命安石住在翰林院,安石执意不肯。

曾公亮道:“这也是为你着想。住在大内,绝少应酬,比在外边安 静。”

王珪复命,当晚神宗皇帝赐宴,曾公亮、韩绛、杨寘、吴充、司马光陪。安石忌酒,须臾饭毕,品茶叙旧。安石打开箱子,取出几块墨,分赠各位好友。但见光色黑亮,司马光喜之不尽,就近蜡烛,细看犀牛纹,嗅着龙脑香,见背面印有“歙州李廷硅墨”一行六字,连连称赞道:“真正的'天下第一品’!好介甫,你是怎么得来?”

原来宋朝士大夫最喜宣纸、徽墨、湖笔、端砚。在这四宝中,又以南唐李煜专用的“澄心堂纸”、“李廷硅墨”最为珍贵。当年曹彬灭南唐,曾席卷李煜内藏,满满装了几大船运回汴京。如今百年消磨,真正的“李廷硅墨”已不多见了。安石见大家称赞,微笑道:“这还是上年曾子固搜求典籍,在一砚务官后裔家买得的。”

在坐除了宰相曾公亮以外,大都是同科好友,情如兄弟,久别重逢,正 说得难解难分,中官传谕:知江宁府王安石由丞相陪同,延和殿入对。众友人只好辞去。

安石离朝五六年,重入大内,有一种沧桑之感。老皇之恩未报,英宗未晤而薨,新君年少,忽降非常之召,连夜入对,心下不安。这样急不可待, 到底是何原由呢?这样想着,已至殿堂。

延和殿烛火通明,曾公亮引安石入殿,王安石参拜神宗。神宗温言道:“卿家一路劳乏,免去大礼,赐坐。”曾公亮归坐,安石躬身侍立。神宗见安石行动敏捷,眉修目朗,仪容端重,面带劳瘁,一身风尘,正是他想像中的干臣模样,心中先就一喜。问道:“闻卿患溲血之症,可曾痊愈了?”

“谢陛下垂恩。”安石不胜感激地说道,“臣在钟山,得定林高僧秘 方,现已痊愈。”

“江宁风物如何?” “江宁山环水抱,水陆要冲,形胜之地,物产丰饶。只患豪强兼并,富商盘剥,猾吏为虐也。” “一路有何闻见?”“淮南淮北,水旱灾伤,民多疾苦。”

神宗临朝以来,正以民穷国弱食不甘味,遍询朝臣,极少听到关情之 语。今见安石,三言五句,尽道实情,欣然说道:“灾民流离失所,朕在御街亲见。欲求治道,是以召卿入对也。”

安石闻言,放下心来。不由得抬起头来,见这神宗,少年持重,眉宇间有一团忧郁之气,倒像个治世的天子。

只听得神宗说道:“卿当年所上《万言书》,朕已披阅数遍,今当畅所欲言。”

于是神宗频频提问,安石一一作答。从江南风物,到吏治民情,丰年荒岁,赋税刑狱,无所不谈。曾公亮见君臣投机,如叙家常,心中自是高兴。看看已过二更,便请神宗节劳,神宗意犹未尽,对曾公亮道:“给王卿安置府第,暂为迩英殿侍讲,不必再知江宁了。”稍为停顿,又道:“卿弟安国,州县称贤,孝友养亲,丁母忧未曾赴试,礼部已奏请召试进士。”

安石连忙跪倒逊谢道:“臣弟愚顽,不堪褒奖;臣素性憨直,亦非立朝之器。蒙陛下知遇,敢乞回江宁一任,务求兴作,以报陛下。”

神宗笑而不答。曾公亮引安石退下,宫人引烛送归。旬日之内王安石六次入对,举朝皆知,神宗要安石留在朝廷,安石坚辞不就,请求回江宁。曾公亮、韩绛、杨寘、韩维、司马光苦苦相劝,安石志不可夺。唐介、吕诲等一班人,则另有议论,以为王安石要挟君上,以谋重 位,“居心奸险”。

杨寘听得种种议论,心中不安,夜间无人,便在学士院东阁会晤安石, 饮茶叙旧。杨寘道:“介甫入对事,朝中议论纷纷,可有所闻?”

“略有所闻。” “子华要我致意:谨尊君命为上。” “弟世代乡野,恐难立足朝堂,还是在州郡做事为好。”

“我等从及第至今,已是知命之年,不可似先时执拗,还是留京为 上。”

安石沉默不语。杨寘道:“先帝降诏,曾坚辞不赴,今疾病既已无妨, 再辞显然不妥。”

安石思忖再三,说道:“就依仁兄。” 杨寘邀安石过府家宴,安石有意回避皇亲。乃辞谢道:“身在客次,随时听召,不敢暂离,过后自当登门拜望嫂夫人。”晚间杨寘提来一篓干果,无非核桃、松子、红枣之类,说:“岳家有人从真定来京,带了不少土 物。”二人剥食闲话。

这时,神宗皇帝第七次召王安石入对。宫人、内侍都远远回避。神宗再三勉慰,俟王安石就坐,开口便道:“闻卿每日早起,即整好行装,晚寝方复打开,何其去志之坚,深恐在朝污染清节乎?”

安石听罢,心中惶恐,躬身说道:“臣不敢负陛下知遇之恩,实有难言苦衷。”

“但讲不妨。” “陛下知当年庆历新政否?” 神宗笑道:“范文正所上十事,朕尚能背诵。”安石徐徐奏道:“庆历新政非不善,然功败垂成,究其原因,一曰法度不立;二曰意之不坚,行之不果;三曰治标不治本,今日行而明日罢,是乃半途而废也。宋兴百年,无大兵革,垦农田,兴百业,而积贫积弱反不如其初,何也?盖因官滥于上,奢用无度,豪富侵吞,民贫于下。'三冗’、'三费’,无人不知。不革,则坐而待毙;必革,则冒犯王公亲贵,谁能当之?范、富、韩、欧阳诸公,皆当世之大贤也,自庆历受挫,因循畏事,臣又何能为?与其在朝廷甘食君禄,不如在州郡稍事兴作。此臣之肺腑,昧死以闻,祈陛下恕罪。”

王安石句句实言,神宗听罢,慨然动容。满朝大臣谁能如此倾心?太皇太后委命于元老重臣,一年之间悉心求教,大失所望。可叹京官逾万,食国者众,奉国者寡。如今上下求索,终于得人也。神宗起身下位,双手握住安石,切切说道:“卿筹思之深,谋国之苦,何罪之有?较之当年言事书更见精深。今内用不支,外养强敌,非改易更革,富国强兵,别无出路。朕意已决,卿复何疑?”

安石素尚言谈,而此时竟无一语,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妙质 不为平世得,人生乐在相知心。’知遇明君,臣子之幸,鞠躬尽瘁,又何所惜。”

神宗见安石真情流露,心甚熨帖,归座道:“召卿入对,已禀过太皇太后。卿清节素著,天下知贤,慈意以为得人,无须多虑。”

安石闻神宗吐肺腑之言,心迹已明,趋前奏道:“人言国家如敝庐,臣以为不然。百年基石,国本牢固;因循一去,便见中兴。陛下弱冠临朝,一代贤臣犹在,大有作为之时,正在今日。”

“何以为先?”

“变风俗,立法度,当务之急。”

安石粗陈方略,神宗欣喜异常,嘱他把历次进言,梳理总汇,筹划设施,随时奏闻。

安石回到学士院,膳后,将息片刻。顺手拿起一本《礼记》,看了几页,一字皆未入目,放下书,到院中踱步。良久,见月挂殿角,大内寂然, 宫槐芬芳,沁人心脾,乍暖还寒时候,晚风阵阵袭人,便回到室内,和衣上床,闭上眼睛,把七次入对的情形,重温一遍。钟鼓楼打过二更,毫无睡意,脑际清爽,腹稿已成。索性起床,剔亮蜡烛,动笔如飞,蝇头小字如斜风细雨,《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立就。又从头细检一遍,并无讹错丢漏,折起放好。舒展一番筋骨,调养一回气息,仍无睡意,时闻钟鼓,四更已过, 月绕西天,窗外花木摇动,斑斑点点,越发来了精神,复坐案前,挥毫写 道:

金炉香尽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诗成把笔一丢,和衣上床,倒头便睡,一觉睡至天光大亮。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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