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丨寒夜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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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近来,大理的雨连日缠绵,想写一篇关于雨的文章,几次动笔,终是文思枯竭写不出,为了这雨,就把几年前的旧文再发一遍吧,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此时,快到凌晨两点,下起了夜雨,噼噼啪啪的雨声,在安静的深夜,听起来是那么清脆,又那么急促,下吧,这个冬天一直很暖和,听说要降温,像点冬天的样子也好,听雨,写小说,安静的夜里,便只剩下了敲击键盘的声音,与屋外稀里哗啦的雨声,我喜欢夜里的雨,总是想起巴山夜雨涨秋池,寂静荒寒的夜,下着雨,就备感荒寒了,而心间,分明荡着一点诗意,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停下手头正在写的小说,听一听雨,然后坐在深夜里,写一写这场寒夜的雨。
此生,我有一个归隐山野的梦,在一处深山里的溪水边,建一栋木屋,盖着茅草,屋前有个竹篱小院,种点花草或是菜蔬,晴天下地耕种,雨天临窗翻开一卷书籍,或是提笔写作,在那样一个木屋里,我不会再看卡夫卡马尔克斯波拉尼奥的书了,我会再次翻开老子的《道德经》,再次手捧一本《金刚经》,还有王维孟浩然李白等人的诗集,我甚至会读嵇康的作品,会读阮籍的作品,会读庄子的作品,但再也不读尼采了,不读加缪了,不读米沃什了。
此刻,我的耳边,响起了潺潺的流水,眼前出现一棵大树,树下站着一个人,他一头长发,衣着古朴,迎风而立,望着远方的夕阳与渐暗的苍山,然后,他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木屋,我听到他在喃喃地念着山川有大美而不言,念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念着无为而无所不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念着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雨越下越大,巴山的秋池涨满了吗,这是寒冬,独自坐在寒冬的深夜听雨,坐在繁华的广州听雨,我却听出了一种秋天的荒寒与苍凉,这一刻,我竟然想知道李商隐是不是也在失眠,在晚唐的夜雨中失眠,我眼前出现的,却是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没有杜牧的悲伤与感慨,只感到那烟雨中朦胧的楼台,隔着时空望去,带着多么飘渺的美,苏轼也是在这样的寒夜里独自吟咏着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吗,好一个幽人,好一个缥缈孤鸿影,我知道,孟浩然的确是在盛唐的寒夜里失眠,他振衣而起,又怅然叹息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阮籍也没有睡着,因为他听见了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他们都睡不着,在长长的历史寒夜中失眠,这群飘渺的孤鸿,黑夜里的幽灵,他们陪着我一起失眠。
今夜的雨也陪着我失眠,稀里哗啦,敲击着楼房,拍打着地面,明天早上,我会看见满地的黄叶吗,是否还有凋零的花瓣,夜雨过后的广州,依然是车喧人杂,这个城市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诗意,我会看见阴沉的天空,林立的高楼,拥挤的车辆,匆匆的人群,这是我每天都会看见的,夜雨过后,能不能来点诗意,此刻我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甚至在思考什么是诗意,一片黄叶,一勾淡淡的新月,一池好水,一湾青青的野草,这一切都是诗意,我眼前出现了野渡无人舟自横,出现了楼观沧海月门对浙江潮,出现了一个少女趴在吊脚楼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升起白烟的河水,这一切都是诗意,而在城市,这简单的诗意,却再也难以寻觅,我在乎诗意吗,不,我早就不在乎古诗中的诗意了,早就在寻找另一种诗意,但今夜,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多么古旧的人,古旧得特别向往《诗经》中写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就在这几千年的历史中折腾,最终又渴望着钻进那个雨雪霏霏的寒夜,坐在火炉前,青灯黄卷,便已足此生。
雨还在下,这场在《诗经》中下过的雨,带着屈子的悲愤,变出一个霹雳吓过刘玄德,听了几声嵇康的《广陵散》,又跟着阮籍走上穷途之路,继而打湿了陶渊明的门前柳,沾上了李白的酒气,再淋进老杜那一间被秋风吹破的茅屋,转而加重了义山的相思,托起李煜的一江春愁,又在关汉卿的手里爆成一颗铜豌豆,我不知道,谭嗣同在狱中题写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后被推上菜市口杀头的那天夜里有没有下雨,而大清的龙庭早已风雨飘摇。
这场雨还在下,在寒夜里无止无息的下,我似乎看见了鲁迅正凝神望着窗外的寒夜,他夹着一根烟,火红的烟头似乎就是寒夜里唯一的光明,他也在读《道德经》,读嵇康,读魏晋的笔记小说,而他坐在寒夜里写出的,却是野草,却是呐喊,却是彷徨,他说,这腐朽的大地不生乔木,不生稼穑,只长野草,那些委弃与地的野草,在腐朽中保持着深沉的沉默,鲁迅有渴望过一场寒夜的大雨吗,他是否也在寒夜中抽着烟久久地聆听屋外的大雨。
听人说,不变天就不会下雨,今夜下起了大雨,天是不是已经变了,我不知道,我的耳边,又隐隐地响起了潺潺的流水,眼前出现一棵大树,树下站着一个人,他一头长发,衣着古朴,迎风而立,望着远方的夕阳与渐暗的苍山,然后,他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木屋,我听到了他在喃喃地念着山川有大美而不言,念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念着无为而无所不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的头顶没有青灯,手里也没有黄卷,在这个荒寒而寂静的寒夜,听着屋外的大雨,我只能望着那个喃喃自语的人走进深沉的暮光,而暮光又被黑夜吞没,黑夜里没有青灯,我的手里也没有黄卷,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