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朋友 | 真正的朋友,恍如前世的自己,又似今生走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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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在公号上签售,留了自己的微信,不少朋友加我购书。有天,某位女性朋友加我后,第一句就是向我致敬。我吓一跳,心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她用这么大一个词。
经验告诉我,这样的朋友冷落不得,但又确实不知怎么回复,也就随便发点问候。她很激动,文字里满是对我的赞美。恰好,我有事出门,没顾上看手机,忘了回复。等几个小时后再回复,她已经把我删了。
还有一位朋友,是我老家恩施的。他应该也是早就看过我的文章,言辞之中对我十分敬佩,还说我是恩施人的骄傲。对这样的赞美之词,我唯有呵呵一笑。他说,回恩施,必须请你吃饭喝酒。我满口答应。
不久,他发来私信:“心静了,思维就多角。什么都有,就缺静!”这明显含有责备意思,我没回。次日晚上,他又发来私信:“你这么有思想,有文笔,有未来,能不能不在朋友圈显。”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没回。我又发了一条,已经发不出去。
像这类人,或许一时会联系上我,但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最喜欢的朋友,是那些特立独行,不常联系,心存挂念,喊一声就能回应的人。
前几天,在成都搞摄影的藏族朋友朗杰,为拍片去了理塘。据说,那是海拔最高的城市,四千多米。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便是出生在那里。朗杰走在空荡荡的高原上,看着苍茫的大地与辽阔的天空,感情难以自已,必须得找个人聊聊。他马上给我打电话。一个在青藏高原,一个在珠江边上。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聊了起来。
一个人要是频频向我示好,我反而不能接受,难免会想到,他是不是有求于我。我又能力有限,万一帮不上,肯定令他失望。我是一个不想让朋友失望的人。比如,只要朋友开口找我借钱,我多半会借。我觉得,他定是找不到别人,才来找我的。我若不帮,他还能找谁。
老家有句话:自己的稀饭没吹冷,就要管别人的。没办法,这是我的天性。我心底一直有个江湖,把道义二字,看得很重。
只有无助落魄过的人,才能真正切身感受到求助者的凄凉心境。上次与人喝酒。席间,一位比我大十多岁的老哥,讲到刚出社会在深圳打工的经历。那时,他满大街跑业务,新人没经验,开单不容易。不久,身上的钱用光了,工资还没发。
有天,他跑了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发慌。公司有食堂,他挨着回去吃。黄昏时分,他准备坐公交回公司,一摸,身上只剩一个五角的硬币。怎么回去?路程很远,走是不可能的。向人讨要,又伸不出手。
徘徊了十几分钟,他还是上车了,偷偷放了那个五角的硬币。他心想,司机要叫他下车,就下,若不叫,就能回去。司机没叫他。他说,司机不可能不会发现,却没叫他下车。他一步一步打拼,最后开起了公司,在珠三角也算有了一席之地。这件小事,他深深不忘,一直心怀感激,并尽力去帮助别人。
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可能还会有。2009年,我休学在苏州打工。由于被人借了600块钱,我只剩八个硬币,还有一个星期才发工资。给借钱的人打电话,先还说还,再打就关机了,至今没还。我有锅灶,可以自己开火。于是,我就去买了几小把面条和华群妈。不幸的是,开火一煮,煤气用完了。我只得用电饭煲煮面,再拌点华群妈。
维持了几天,断炊了。领班见我到中午不去吃饭,问怎么回事。我吞吞吐吐,说明情况。他一拍我肩膀:“怎么不早说。”当即,他抽出一百,叫我只管用,没了他再想办法。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2012年大学毕业,我跟几个朋友去了深圳。我身上带着三千多块钱。深圳消费很高。我们三人合租一个两室一厅,总共花了三千三。每顿饭至少八块钱。有次,我们去一家快餐店吃饭,里面坐满了民工。一个家境较好的朋友吃着吃着,突然说,我感觉自己真的掉进底层了。
其实,我们还不如民工。没几下,我们身无分文,只得找人借。借的钱,我第二年才还。有个朋友,我老觉得找他借过,又好像没借,很模糊。我心里不安,问他。他说,没借过,我哪有钱借啊。
2014年秋天,我幺婶在温州打工,被火重度烧伤。他们一家的悲剧,我在《烟火人间》里《幺叔用一根绳子为自己松绑》中,详细写过。幺叔已去世,小堂妹读幼儿园,大堂妹刚出社会,幺婶在急救室里抢救,几十万的医疗费,怎么办?
面对这样的灾难时,我们真的很无助。我弟多方奔走,去募捐。我也写文章发在网上求助。如今,这种求助实在太多,大部分不会关心。我理解。对那些帮助过的,哪怕仅仅是转发,我都会感念终生。
这些年,我受过不少朋友的帮助。我知道,很多人其实都是仅仅为了活着,而竭尽了全力。现状如此,我们能奈何?每念至此,我就无端悲愤,想要做点什么,改变这不合理的现状。但我能做什么呢?四顾茫然。
去年,乔的父亲患重病,面对高额医疗费,朋友建议弄个众筹。我们没弄。我不忍心再透支这个社会的善良,哪怕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要自己承担。如今,底层民众一旦重病,多会众筹。三十五十,我只能尽点绵薄之力。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底层大病靠众筹,中产大病倾家荡产,上层大病海外求医,我们还能怎么办?
有人批我不能安于内心,言辞过激,老盯着阴暗面。我把这当成赞美,惭愧的是,我做得还不够。在这个地方,还能愤怒,说明还有人性。早年,看萨特的作品,我深深记住了一句话:写作即是行动。从一开始,我的写作就不是象牙塔式的,不是学院派的,而是要介入活生生的现实。
有教授看过我的作品,这样评价:“你写的是生活的幻影,你把这幻影描写得不管多么逼真,它也只是幻影。”他觉得我不应该写生活的表皮,而是要去探寻内在的真理。我回复说:“当那么多人还在为生存挣扎,遭受着现实的不公时,我们却在文学中大谈终极问题,这难免显得太轻薄。”
每天,从早上起,我会收到不同朋友发来的各种内容。很多时候,我没有回复,纵然回复,也只是从表情包里,点出两杯咖啡。但我很感激朋友们能发来那些图文,有助于我了解更多东西。看见这些东西,我很难受,经常拍案而起,终是四顾茫然。我就像一头困兽,在现实里愤怒的转圈。牢笼不破,转圈何益?
我的朋友圈里,满是各种三观相合的图文转发。对转发这些图文的朋友,我致以敬意。因为我知道,这看似简单的转发,实际冒着轻则屏蔽、再不封号、重则约谈的危险。
最好的朋友,必须精神相通,三观一致。我们可能陌不相识,一辈子都不会见面,却心有灵犀,恍如前世的自己,又似今生走失的兄弟。我们一般不会交流,偶尔点个赞,只要知道彼此还在,就心安。
相比之下,血浓于水的亲人、多年同窗的好友、身边的同事等,却会渐行渐远。大家太熟悉,表面的友好关爱之下,暗藏着谨小慎微的势利。聚到一起,话题总是纠缠着一些共同熟人的是非长短。友谊的小船有时说翻就翻,以致屏蔽、拉黑、取关。
胡兰成说,世上有个池田,我叫他一声,必得答应。我也有几个叫一声必得答应的朋友。在这凉薄世道,荒谬现世,有这么几位朋友站在身后,无论做什么,无论在哪里,我都感到踏实。
身为一个写作者,虽名气几无,还是有了一些真心的读者,也令我倍感荣幸,又觉责任重大。我们仿佛前世密约,而有今生相遇,或文中神交,或杯酒尽欢,都愿能在此浩浩长夜,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