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2《祖父》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老祖母一生不仅关照儿子,更关照她的孙子,六个孙子都是由她帮着拉扯大的。尤其对她的长孙我爷爷,更是宠爱有加,希翼日后他能为官作宦光宗耀祖。所以这才有了我爷爷对我的那番叮嘱。
然而,时不我与。
只好说一声,老祖母,对不起了。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一
祖 父 (上)
祖父,单讳一个长字,字文锐,家族中属文字辈。
这些表示辈分的字,在家谱中是排定的,郭氏家族很早很早修家谱时,就一辈辈排下来了,一直排到我父亲这一辈的'凤’字辈。本该家谱是要续修的,解放了,破除封建迷信,修家谱也属此例,家谱也就停修了。相去半个多世纪,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百废复萌,郭氏一族,才又从在东乡平乐村那个时候起,得以家谱重修,是否又排出一批字来,不得而知,然此次重修,我有幸谱上有名。因繁衍日久,人丁众多,且天南地北的分散着,由乡间的几位老者做成此事,便免不了错讹起来。我始终未见过新修的家谱,只听说就把我陕西师范大学毕业错成了北京大学毕业。我们县上有个孟津二中,年年有不少学生考上清华和北大。前年我外甥的小儿子考上的就是北大。在我们乡间,上北大并不稀罕,故有此误。
且说我祖父在我们这一房是长子长孙,开始很受宠爱。主要是他的祖母,还不满五十岁就得了孙子,可以告慰的是她那死去的哑吧丈夫,她的寡没有白熬,苦没有白受,烟火有续,承业有人,自是喜欢得了不得。
但不久,爷爷又有了他弟弟,就是我二爷。我爷爷才几岁,还像从前一样,让大人喂着吃饭,她母亲便不耐烦,不去理他。她后来对新过门的儿媳,即我奶奶,传授起育儿经验,说这小娃子的毛病都是大人惯出来的,我爷爷闹着不吃饭,她便尽着他哭闹,哭得在地上睡着了,她也不管。打此以后,爷爷再不敢闹着叫人喂饭了。她母亲说,当时,年幼的爷爷一看见饭,那两条小腿比谁都跑得快。爷爷的奶奶看了心痛,便把长孙带在了自己身边,夜里也跟自己睡,祖孙二人,家里地头寸步不离。
事实上,爷爷的母亲也确实不喜欢她这个倔强的长子,她喜欢的是老二,老二自小顺从精明,善于谋划,既是把种地的好手,又开粉房,红薯下来,做成粉,漏粉条,除自己吃用外,还拿到集上出卖,是众弟兄中日子过得最殷实的一户。
两兄弟相比,爷爷志在读书,二爷志在务农,爷爷为人耿介,二爷处世圆润,爷爷心性刚烈,二爷心性温和,过日子二爷精于计算,爷爷往往疏失,等等,等等的不同。所以,早早的母亲就把家交给了二爷打理。这在百多年前的民间越过老大叫老二当家,是件很严重的事。比如皇帝不立长而立次一样。况且郭家刚从潘庄迁来那阵儿,住的是几间泥墙木窗的草顶房。这房子弟兄分家时归在了我二爷名下,一直都在,二爷家开粉房用的许多大缸还有一盘石磨,都安置在这几间老草房里。是爷爷眼见兄弟一大群,将来成家得有房住,父亲又去世了,他就领着他的几个弟弟,破土劈崖,开窑平院,建成了日后六兄弟齐聚一堂的大窑院。如今母亲却把当家的权利交给了二弟,在外人看来,让他这个长子在村里如何做人?於是,爷爷大约二十三岁那年,在安葬了她的祖母之后,便毅然当兵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八年不归。
但我想这并非是爷爷离家当兵的全部理由,甚至也不是重要理由。
关于爷爷年轻时的故事,是从我奶奶那儿传下来的,说少年时的爷爷,虽然爱读书,却脑子很笨。和二爷一块念书,二爷比他小,书都背会了,爷爷还不会。可能这也是他母亲不喜欢他的一个原因了。但爷爷肯下苦功,二爷念一遍两遍会了的,他就十遍八遍的读,直到背会背熟为止。还把书抄下来,一遍一遍的抄,这样,天长日久,练就了爷爷的一笔好字。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村里人都请爷爷写对联,写喜帖儿,以至爷爷后来成了书法家。当然,书法家是我根据当下世风这样称呼爷爷的,乡间是只说爷爷的字写得好。我上中学时,有一年回乡,在爷爷住过的小屋,从架板上翻捡古书,找到了爷爷当兵时抄下的一本书稿,封皮上写着《军学簿》和爷爷的名字:郭文锐本,注明是民国六年阳历叁月二号。通篇记的是一名兵士在战场上的基本要求、修养、还有军歌等。我把它带了回来。那上边的字我觉得不比当今最著名的书法家写得差,甚至好。至今还保留在我的书架上。我从小习书以至终生爱好,也便是受了爷爷的影响和督促。
爷爷年轻时,很热衷乡间的民俗活动。在西小梵村和我们东沟之间,有座关帝庙,内有桃园三结义刘、关、张的塑像。关公像在中间,绿袍长髯,一手捋着胡子,一手卷着本书看,后来我知道那本书叫《春秋》。脚下站着扛刀的周仓,络腮胡,黑面白牙,有点吓人。这庙建在两沟之间的夹角上,背沟又面沟,庙门前两棵古柏,一片平地。每年一次在庙前有祭神活动。祭祀时,渲染气氛的是锣鼓队在庙门外的平地上表演。三面大鼓支在鼓架上,摆做犄角之势,一圈儿的铜锣挂在勾上,还有鑔和鐃,执在人手里。鑔的大小像锅盖,拍起来,发出嚓嚓的铜声来,鐃比鑔要大得多,很重,拍的时候才举至胸前,行进中是扛在肩上,停下来夹在两腿间。铙拍起来,是“轰!轰!”的声音,像刮风,震奋和提神。鐃的重要是能把所有的这些乐器包容着,完成一种宏大气氛的融合与谐调。但在这支民间鼓乐中,鐃的这位乐手是难得的,不仅要会拍,还得是个大力气的才行。
爷爷便是这个执鐃的。
演奏开始,围着鼓,一圈挂着的锣只顾铛铛铛一下一下的敲,鼓开始也只咚、咚,咚、咚咚地打过一阵,然后,鼓点渐稠,爷爷忽然亢奋起来,把两腿夹着的鐃,用力一举,腰随之向后仰去,鐃即刻举到了胸前,鐃和鑔交相拍响:“轰!”“鑔!”“轰轰”“鑔鑔”“轰!轰!”“鑔!鑔!”“轰!”围观的人群为之一振,鼓手便高举双槌,鼓声即刻如雨点般落下,于是,三个鼓手腾挪躲闪,窜蹦跳跃,鼓槌互击,鼓面交响,爷爷长时间将鐃举在空中:“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关帝庙前,金鼓齐鸣,杀气喧天。
倾间,锣鼓毕,爷爷大汗淋漓。
我这里要说的是,爷爷这样的参与和尽力,除了乡人们共有对神的敬畏外,另有他自己对有关这位关圣人那种义的英雄崇拜和对乡间文艺的浪漫情怀。这从我自小,爷爷便教我习书摹画、学鼓词、念唐诗上,便看得出来他对这一情怀的不泯与记忆。
这应该来自他那位读书的伯父郭颖悟。
爷爷可能很早就从他这位伯父那儿熟知了三国故事,我从他保存下来的古书中,就见过那发黄了的《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西厢记》等许多杂书。《红楼梦》想必爷爷也读过了,他给我一个早夭的哥哥起过“宝玉”的名字,还给我二叔的两个女儿起名,一名黛珠,一名黛玲,是都与林黛玉的名字有关。但爷爷最爱读的应还是“三国”,我儿时听爷爷常讲的便是关云长的故事,还有那位长坂坡杀进曹营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他最向往的也是为报效家国,血染沙场的那种马革裹尸的英雄壮举。这便曾深深浸润过我一颗儿时的心魂,做一种英雄梦,自少年至青年都不曾从梦中醒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爷爷在渭南认识一位有一身武艺的人,是国民党的残留人员,正做着一个派出所的厨师,说此人能就地十八滚,好生了得。等我来渭南准备投师学艺时,这人却在镇反中锒铛入狱了,让人后悔莫及。这样,爷爷的吃粮当兵,我敢肯定便多半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和自愿了。
那时候,吴佩浮正在洛阳招兵买马。爷爷在离家从戎的那一刻,他定是充满了憧憬和激情,而母亲让二弟当家的一时不快,即随着一路上荡起的尘埃,早已留在了身后,何况,他还背负着他奶奶,那位过世了的老祖母的期盼,要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呢。这时的爷爷该是不仅不抱怨母亲,且是二弟的当家恰让他得以解脱了家的羁绊和牵心。当然。若此前,他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的,便是他伯父的耕读传家,以待时飞,如今时世更变,作为农家子弟的他,要想一展抱负,除了吃粮当兵,他别无选择。
附1、作者简介: